旅人
之花
柒
剛到這裡的日子,過得算不上好,那時住在一間小雅房中,身處幾坪的小空間也怡然自得,每天兼差著幾份工作,我曾經將這段過去告訴江雪,江雪壓抑著驚訝,將手上串著的佛珠給了我,事後我將佛珠拿給宗三左文字,他同我寒暄幾句,沒有問道為何自己兄長的佛珠會在一個外人手上,彷彿他早就知道了。
三日月傳訊過來時,我正和外邊雜貨店的老闆娘閒話家常,如果說討論養狗的感想與心得,那麼我們確實是的。不過,就算如此,我也是個真真正正的門外漢,不了解除了愛之外,還有什麼是能夠給予的?關照是愛,在乎於愛,顧切因愛,所以除了愛,還有什麼是必須付出的?當我為了這個問題苦思不解時,三日月的來電響起,打斷了我腦袋中那一點似乎連結起來的思維,和老闆娘笑別後,三日月才開口說話。吃頓飯吧。他說,卻讓我想到家中的狐之助。
來我家吃吧。我說道,邊看向錶面計算來回超市的時間,也真是很久沒有下廚,回憶起自己還有哪些絕活時,只剩下一大片空白,我將袖口往上拉了些。一邊詢問三日月的想法。哈哈哈,好呀,當然好。他回應道。
「那麼就這樣說定了,你方便時就過來吧。」
「有想吃些什麼嗎?」
三日月沉默一陣,才緩緩說道隨意就好,我感覺自己一邊的眉毛幾乎下意識的抬高,沒有問道為什麼,像一直堵在舌根後的麻糬,三日月掛斷電話時,我還在思考老闆娘方才的話,似乎並非毫無道理,只是我還想不明白而已。當你將牠捧在心上時,同時也忘了自己總有天會失去牠。正是如此,所以選擇才這般重要,我這輩子沒有養過什麼寵物,如果說孩子們不算在內的話,狐之助才算的上數。但是,拿孩子與動物相論,是不是過於不謹慎了呢?可是不謹慎處又在哪裡,因為同樣都需要付出,需要教育與關切,從他們身上獲得的,又有哪些關鍵上的差異?我竟越發不明白。
又或者說,這是必要釐清的事情嗎?我想起三日月幼時飼養的松鼠,同祂對望的三日月,想起被山伏拽著的山姥切,似乎有一些頭緒。
超市的感應門逼了幾聲,將思考給打碎了,拿起提籃後,有久遠的熟悉之感,從這裡到那裡,遠的沾上一層細雨,像春末的梅雨庭園,佇立門簷處,看著不遠的孩子們嬉鬧,那樣恍恍惚惚,我把油與鹽罐放進塑膠提籃後,又繞去生鮮食品區,看著清一色肉類包裝在白色保麗龍上,一層透明保鮮膜,過去在家鄉時,我也曾宰殺牲畜,隨手拿了幾盒雞胸肉後便去結帳,中間還接到三日月已經先進家門的訊息。關掉手機螢幕後,向後瞥了一眼超市大紅色的招牌,過於明亮的,夜黑騰空,白光,黃,霓虹,交錯閃耀的紅綠燈,還有來往行人擦撞的肩膀與腳跟,眼瞳刺痛起來。
到家時,三日月顯然已經坐了一陣,開著電腦在桌前,神情嚴肅,直到我放下手中的購物袋才沖我笑出聲,我看見狐之助在三日月身旁睡得熟,便將牠未吃完的飼料收起來。三日月越過我,朝廚房的方向走過去,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白色清酒,「來助興助興吧。」他說,笑聲擺盪在公寓裡乾冷的空氣裡。我說,好啊。
說是晚餐,也不過是幾樣下酒菜罷了,油豆腐及薑絲海帶,幾盤串燒雞肉,紅燒鰻罐頭,我們都不是那麼餓,三日月在我重新出現客廳時便將手提電腦給闔上,手上還拿著兩杯小瓷杯,清酒已經開瓶,狐之助被平口散發的酒氣給嗆得跳開桌邊,一隻狗跑往房間去,我把酒平平倒滿彼此的酒杯,三日月的視線不曾移開,專注地聽著我胡言亂語,一邊用筷子夾起還滴著醬汁的雞肉,放進嘴裡咀嚼,我想像那白的肉橫肌理被齒與唾液撕碎打散的樣子,想起曾經大年夜時,我同狐之助晚餐的情景。
酒一杯接一杯下肚,對角線的酒杯還宛好如初,我嘴裡叼著竹籤,視線落於窗外遠方不斷閃動的紅色光芒,呼吸的頻率,二十年如一日。三日月眼角擒笑,抿唇不語,他雙手交疊一起撐住如白瓷的臉,鵝黃色的燈光下,他神色如常。我很高興,高興他活得這樣好,如此光采典雅,我連碰他都悲傷。
「幾日前我遇到左文字兄弟,你或許聽過他,長子江雪左文字,二子宗三左文字,那個宗三,是與長谷部同個公司,不同部門的人,性情谷怪,嗯,對我來說,就像你於我一樣吧。江雪拿宗三沒辦法,你看,我也拿你沒有辦法──……」
藉著酒意隨便說話嗎?我同三日月說了許多,都是不著邊際的事,彷彿不開口,這幾坪的空間就要被空寂給灌滿,我害怕嗎?是啊,我害怕啊。
我害怕與三日月陷入尷尬的境地,一點都不行,可實際上,我們已在那樣的境況中浮游虛度,哪怕我愛他。
捌
因為我不了解他,我一點都不知道他。我擁有的,只是過去三日月願意讓人知道的那些瑣碎之事,連同這城市,我從未屬於這裡,身上滿是悲愴的雜質,在心口上,缺憾將那裡種滿了花,人都不會知曉下一秒的欲求,酒液黏著食喉一路灼燒向下,我像傻子嗤嗤笑,眼淚止不住地流,咬牙切齒,無能也無力,三日月不再笑了,他朝我伸手過來。不要啊。別過來,別過來好嗎?
他用臂膀把我包圍,我的眼淚與汗水,唾液和數不清的嘶吼都隱入三日月的襯衫中,耳邊是他跳動的心臟,我伸手抓過他肩膀。你可以告訴我。他說,我不明白,還有什麼好說的?我還有什麼能說的,我不明白。窗外的跳動的紅色之光,和他的心重疊,越過三日月髮間,我看見了。我看見,我和他,我……
我們擁抱的模樣倒映滿是暗夜的窗,彼此親吻擁抱,在那些枝節中看見三日月哀莫的神情,我無法好好看著他,眼皮不斷發顫著,如臨冬霜的淒涼,三日月的嘴唇暖著我皺摺的眼角,歲月痕跡,老去的證明,我哆嗦起來,手邊摸上他的頸脖。
我,你,今劍及岩融,石切丸。
來到這個城市,遇見他以後,只剩渴望能夠同他一起的想法。卻在多年後的現在,發覺那般沉重已非我能理解之痛,是的,痛啊,我不過是想待在他身旁,然實則活得如此陌生。三日月。
我喃喃念著。
「我累了,三日月。」
我說,嘴裡的苦就像啤酒的酸澀被吞嚥,一點也沒留。他扶著我垂軟的肩膀,使我看著他,仍是那樣笑的模樣,眼神閃爍,我緊閉雙唇,極力壓抑所有遲來的悲鳴。我想著他,無時無刻,而他同樣看著我,從月夜的瞳孔中看見筋疲力竭的自己,唯有這個瞬間,我們才真正看清彼此。你不是你,我亦死去太久太久。
我們都不再染著豔火。
「小狐丸。」
他喊道,拿著酒杯伸手而來,另一手拿過我的杯子,將裡頭的清透酒液一股腦地倒進他的杯子裡,他面色如常,而我已經醉得說不出話。再不能好好看著這個人了。
你該走了。我說,一手壓在腹部上,那裡熱的驚人,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發音有沒有正確,還是字與字都黏在一起。是呀。三日月回應,發出恍惚的笑聲,一聲聲敲打著空氣,將塵埃都擊落,隨著時鐘的滴答聲前進,我看著他,怎麼會不理解那個笑容,怎麼可能不曉得?可我已經什麼也說不出口。
「晚安了。」
「你也睡好。」
他沉默了一陣,在衣服摩娑間親吻我的面頰,兩人鼻息交錯衝撞濃烈的酒氣,這是最後一次,我們互相探慰,我無法控制強烈顫抖的雙手,以蠶食的速度輕撫三日月溫軟的臉龐,這孩子,他星月的眼色,深的髮澤,隱藏其下的慵懶及深諳世事之心,他永遠是這樣,誰也改變不了,三日月,三日月宗近。
我不曾擁有他。
三日月離開的腳步聲太饗,皮鞋磨擦石磚地的聲音在幾尺外迴盪,由近而遠,由遠而逝,巷口擺過他的嘆息,就像我無數次看著他離別,只是這次不一樣。那些卑微的,無謀的,愛,不諒解,童年,過去,未來,全都拋開得一乾二淨,一點不剩。那一夜,這一晚,我們不會再見了。
天亮,魚肚白慘淡整個天空,破曉時的碎光,滲透了全部,乃至所有黑夜都被驅逐,百鳥齊飛,空雲繚繞,又是全新的一天,窗外透進風與水,好的壞的,糟心的,懷念的……我打了通留言給山姥切,告訴他工程後續的行程,三言兩語,五句併一句,以及狐之助的偏食習慣,之後起身前去浴室梳洗整裝,刮走整夜的鬍渣,將凌亂的髮給束起,我沒有什麼行李,也就一個皮箱的大小,動手訂完車票後,才感到塵埃落定的空虛之感,二十年,這一天,同我初來時有些相像,不過已全是枉然。
我走了。
玖
在我決定裝聾作啞直到最後時,都沒能將話說出口,使我忍不住感慨起來,想起曾經在故鄉對花說過的話,然而,那朵花大抵是枯萎了吧,這麼多年過去,它早已化做灰無,化為塵埃的分子,成為世間紛擾的一環。離開這裡前,我在陽台種了一株花,是淡的讓人記不起的花。我向花說,花啊。*在無意中,我讓你那麼受傷。
拾
花啊,請原諒我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