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7月9日 星期一

【へし宗】煙花浪潮的旅行 下篇

*三日小狐要素有


煙花浪潮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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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宗三獨自走了很遠的路,從離開飯店的那一刻起,他便沒有再回頭。這也和他的人生有七分相似,總是這樣看似決絕可心神動盪的模樣,他一身輕便,白色剪裁上衣和黑色修身長褲,一條髒了又洗,洗了又髒的淡色披肩,織著橫豎黑色格網,充斥在粉橘之間,和宗三手腕間的紫色念珠遙遙呼應,他踩踏涼鞋,走在日光曝曬的紅色街道,參入玻璃的紅磚地閃耀又刺眼,風起,他粉色的髮也跟著擺動起來,手裡拿著皮夾,走走停停,偶爾再拿一杯冷飲,餐點一份,一張票,一個人去景點,也沒有絲毫尷尬。

  他早已習慣這樣獨自一人,不如說,他從來都是這樣一個人過。遇上長谷部,和長谷部維繫著關係,是他既不意外又沒想到的事情,他向來不喜歡思考過於複雜的事情,而長谷部總有一種神奇的能力,把所有事情往複雜的地方丟去,宗三有時會覺得自己像個不盡責的褓姆,照看長谷部時好時壞的思愁與情緒,他們倆人的對話,往往都是從一杯酒開始。

  長谷部向他說著一些他不在乎的事情,宗三洗耳恭聽,把玩酒杯,思緒飄向遠處的霓虹燈上,隨燈光一閃一暗。長谷部似乎也不需要宗三的回應,自顧自地說下去,又輕又淺,長谷部是最常喝醉的那一個,最常將所有酒後胡言遺忘的人。

  久了,次數多了,宗三自然也知道對方說的哪些話能信,哪些話只是隨意說說罷了。久了也就不會放在心上,他的心太小,只能裝下那麼些人,有些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他也不想再去多想些什麼,比如織田,比如義元,比如他破碎重聚的家族,他沒有什麼好值得多說的故事,長谷部也沒有知道的興趣。宗三將手上的紙杯丟進觀景區旁的垃圾桶中,他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海岸邊,遠處傳來喧鬧吼叫,伴隨海潮拍打岩面,激起浪花,宗三盯著遠處的夕落,突然想起那一場大火。

  那場大火幾乎將他給帶走了。宗三記得自己狼狽可笑地趴跪在緊閉的房間,周身充斥越發灼熱又糟糕的空氣,吐息間充斥疼痛與燒灼,那場大火幾乎帶走了他的一隻眼,他想不起自己堅持了多久,一直到最後,他都在奮力呼救,用最大的力氣拍打房門,直到濃煙使他睜不開眼,使他淚流滿面,似乎便是那時失去意識的。待他再醒來時,人便躺在醫院中了。繃帶與人工皮包裹他全身,疼痛和藥臭,消毒藥水和刺眼炫目的光,他意識恍惚,仍深陷恐慌裡,直到他聽見長谷部的聲音,和誰正低聲交談道。

  是長谷部國重救了他,偏偏是這人救了他,那些他越想擺脫越無法擺脫的,長谷部看見他醒來時,只是點了點頭,沒有看見他殘餘眼中餘轉閃爍的淚水,被一個眨眼給驅逐了。

  宗三呼出一口氣,混含櫻桃酒香氣的吐息,風潮浪起,遠處孩童嬉鬧玩耍的聲音,幾聲大人的吼叫,他想起曾經父母也那樣吼過他。他離家那一日,父親揮著鋤具喊他不孝子,母親淚流滿面,但他深知自己不可能在這裡待上一輩子──江雪在一旁守著才四五歲的小夜,也守著他,他是趁夜懷揣著幾件衣服和錢包,倉促狼狽地離開。

  然後遇上了義元,又離開了義元,來到織田,也離開了織田,遇見長谷部,現在還沒有離開這個人。

  宗三向後靠在海岸邊的看台圍欄邊,目光看向遙遠的海岸線,人潮漸散,他依稀聽見誰喊道他的名,回過頭卻空無一人。而他忽然想起他了。

  長谷部醒來的第一眼,是海面被矇上一層橘紅,波光粼粼,閃動暮夕的光點,透過窗簾擺動的縫隙戳刺進來,他一時間還沒有反應過來,空調的聲音低低持續,長谷部先是打開了床頭燈台,又去浴室裡繞了一圈,看了看更衣間,才意識到宗三真的不在房內的事實。他拖著困頓疲乏的腳步,渾身都是因睡眠時間過長的僵硬痠痛,他不清楚是睡得太久了,還是昨夜太瘋狂,宗三離開,這裡像他出差外宿的飯店,每一間,每個溫度降落的輕輕敲打,他解鎖手機螢幕,沒有一通是來自宗三的訊息。長谷部將手機放在桌邊,開始著手打理自己,面對鏡子中映出已有隔夜鬍渣的下巴和頰腮,他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那些刺痛又虛軟的痕跡,挖空了他心間的某塊地方,他的眼神逐漸明亮,光采,仔細地瞧著自己,不知過去了多久,他打開水龍頭,擠出刮鬍泡,將鬍子都刮去。

  長谷部整裝待發,又恢復往常的氣勢,他僅僅拿著手機和錢包便出了房門,也許他早該想到的,宗三會在他睡著時獨自外出,也或許宗三今晚可不會回來,他沒有立場去管教,也沒打算打電話給對方,他們之間,不是一直都是如此嗎。長谷部仍然去了今晚預定的餐廳,「改成一位。」他說道,餐廳侍者彷彿了然,低聲回應,將他領去一個靠窗的隔間,那裡能望見整片沿海岸,不遠處閃爍昏黃的飯店,紅的人行磚道,滿是天光的星空。

  「就這一份單人套餐吧。」長谷部移開視線,向餐廳侍者說道。

05.

  長谷部原以為他已經將所有可能都猜想了一遍,卻沒想過宗三打電話過來,竟是一副醉醺醺的語氣,伴隨吵雜歡鬧的電子音樂,長谷部還正用餐到一半而已。

  「是長谷部嗎?那個國重啊,」宗三似乎被推擠,發出一聲驚呼後又笑了起來,「你要過來嗎?過來吧,這裡好熱鬧的。」

  「你是喝醉了嗎?」

  「沒有。哪那麼容易醉呢,唉!」他聽見宗三向一旁低吼,又聽見什麼東西撞上牆的聲音,宗三隨即說道:「你過不過來?你要過來,我就去接你。」

  長谷部幾乎是確定宗三醉了,肯定的,長谷部見識過宗三左文字醉起來會是什麼模樣,離現在只差人不在面前而已,宗三一醉起來,估計免不了一場硬仗,也只有他明白那副似乎瘦弱的身形下富含怎樣的力量,長谷部突然萌生一股奇怪的責任感,在異地,在他們兩人通話的過程中,他似乎是必須去照顧這個人的,哪怕對方並不在意。

  「不,我過去吧,」長谷部將帳單和應付金額夾在帳本中,交給一旁的應侍,一手拿起掛在椅背上的外套,他一刻不停,朝門口前進,「你在哪裡?」

  他聽見宗三笑起來,聲音敲打在冰冷的手機上,傳進他耳中,悠長的。



  他們參加了一場派對。長谷部千想萬想,都沒想過會是這個局面。

  排場不算盛大,人倒是許多,幾簇幾簇的人群分散地圍在一起,大概都是相識的,或者來自同一個地方,彼此交談,彼此笑鬧著。他們誤入他國的異域人士,長谷部一臉侷促尷尬,和宗三走在巨大的泉池旁,被人推擠,又被人拉開,長谷部的臉色越發難看,「這裡簡直就像青少年愛去的奇怪夜店,」他瞇著眼睛,眼瞳焦慮地四處看察,又低聲說道,「可我們都幾歲了?」

  你太認真了,長谷部。宗三回應他,沒有打算告訴長谷部這裡是什麼樣的地方,任由對方展開異想。宗三看見不遠處的歌唱表演,正要朝那個方向走去時,長谷部突然拉起宗三的手,將他們倆往出口的方向帶去,「嘿!」

  「你難道要在這裡待上一晚上?」長谷部的語氣蜇人,宗三聽來,感覺就像是對著上司在說話,一時間也有些來氣,索性甩開長谷部抓住他的右手,頭也不回地朝傳來音樂與人群嬉鬧去,長谷部愣地看著自己被甩開的手,又看向宗三的背影,他手上還有宗三先前掉落的披肩,然而對方已經走遠了。

  派對成團的花球與填充氣球圍繞在室內室外,幾朵花被砸落,孤單地留下了。落在人群混雜的地方,氣球爆炸,飄揚的緞帶,金蔥,白色絲綢布,金銀交錯的燈光,以及伴隨音樂墜落噴湧的人工瀑布,歡呼的人群,狂歡熱舞,有人尖叫,伴隨高歌低頌,千金夜宵,生命何其短!人生何所求!

  宗三被音響發出的音樂給震得耳鳴,在泉池邊繞了一圈,便離開戶外的舞區,跑進室內的開放區域,在大廳中央,一道三尺的水簾幕,從上墜落,濺起悶響的水花,在那之後背對的大門,宗三注意到那個角落,抱著些好奇走了過去,宗三經過水簾幕時,被激起的水花濺得半身濕,他下意識拉了下披肩,落空後才想到披肩早被長谷部給撿起,他腳步停頓一瞬,隨後又繼續前進。他看見那兒有間隱密的隔間,被垂下的及地窗簾給勉強遮掩住。他聽到身後傳來四散的尖叫聲,回頭一看,有人在舞池邊脫了衣服,剩下勉強遮蓋下體及胸部的布料,狂舞又親熱;有人在舞台上唱歌,唱著與這裡違和的聲樂,還有拋灑的啤酒,滿天飛舞的彩帶。宗三在大廳走了幾步,正要拐進看似樓閣的隔間時,才發現裡面已經有了人,他連忙道歉,卻被裡頭擁有一頭銀白長髮的男人給一把抓住手腕,力道很大,他眉頭一瞬間皺起,面色不友善起來,正要發作時,抬眼對上那人赤紅的眼睛,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見對方倉促道:「抱歉,」

  那人說完,語氣還有些發顫:「我沒有惡意。但可以請你幫我喊喊外面的服務生嗎?他不太舒服。」

  「我沒事……沒事的呀,小狐。做什麼叫外面的人,沒有必要啊。」

  宗三這才注意到男人身前趴著另一個人,語氣慵懶,充滿酒氣的醉意,那人長得十分精緻好看,精壯的身軀埋在淺灰色的上衣裡,男人呼吸一緊,伸手將對方給壓下,埋入頸間中,宗三突然感覺自己似乎做了什麼冒犯之舉,卻一時間沒有意識過來。

  「他真的醉了。」男人說道,「這位先生,能幫我打個電話嗎?」

  忽地,男人的頸脖被握住了,宗三後退幾步,僅留遮掩大廳錯落光影的距離,男人回眸看向趴伏在眼前的人,垂下的頭髮,使宗三看不清他們倆人的表情,隨後他聽見一聲低吟,伴隨有如夜晚的呢喃,「您一個人嗎?」

  宗三這才意識到,那個一直做著酒醉狀的人,也許比誰都還清醒。他還沒回答,對方又繼續道:「要等待歸來之人總是愁苦,也許有哪個人在遠處等著您呢?勿別將寶貴時光浪費在這兒了。你說是嗎,小狐啊。」

  宗三一陣恍惚,他看見對方淺淺一笑,直起身子將隔間的房門給關上,門關上前,他聽見對方一聲道謝,宗三感到有些乏力,滿心充斥了怪異的違和感,他在這裡,也只是因為路過兒一時興起,他來,他離開,他和誰在一起,也幾乎都是一時興起。宗三從水簾幕後面走出來時,又被潑了半身濕,粉色的髮也因為水珠而幾縷沾黏在他的臉頰與頸脖。宗三和前來的服務生拿了一杯酒,仰頭一口喝盡。以琴酒做為基底的*內格羅尼(Negroni),和那場火的豔紅,和大海吞落的暮夕那樣相像,他轉頭又拿了一杯。

  長谷部問他喝醉了嗎?宗三在喝盡第六杯酒時,想起來似乎有那一回事。他想起他,卻也不想看到他了。他的人生錯過了許多事情,也不差這一個人了不是嗎。

  他又想起來,剛離開父母時,兩位老人淚流的模樣;以前老家時,與江雪及小夜會在仲夏夜抓著螢火蟲,帶回房間裡,三個人擠縮一團,再將螢火蟲放出來,在房間內四處亂飛,那些星點似的綠光,閃爍起來,像是遠處燈塔的光芒搖曳著,擺盪,墜落,步入死亡。再長大一些時,他離開家裡,四五年沒有聯絡任何人,將自己徹底放逐在遙遠的都市街區,追尋那些遙不可及,又飄忽不真實的想像,後來,他在居酒屋上班時,被尋他已久的江雪一把抓住了。

  江雪告訴他:以後,我們三個人要一起生活,小夜也來了。

  起初,他不明白江雪的意思,直到他看見江雪*將一把冷硬的刀子放在躺臥著的父母親手邊時,才突然驚覺,這一切究竟是多麼荒謬。

  有些事情,錯過後便不會再回來。有些人錯過了,便再也找不著了。宗三渾身酥軟,恍然不覺,他只感到喉頭發酸,那天眨去的淚水似乎又回來,全都好模糊,有如隔世的夢境。究竟為什麼答應長谷部一起旅行,又為什麼會一起吃著飯;為什麼會做愛,會清點彼此的手心,互相舔吻呢。

  好像全是真切的謬誤。

  宗三一陣癱軟,雙腳彷彿被釘死在原地,他跌跌撞撞,向不遠處的海潮前進,在懸崖邊的圍欄停下腳步,浪水拍打岩面,水花濺上來,轟轟烈烈,乾乾脆脆,派對音樂被意識矇起來,聽不見前方路途滾滾哀愁與憎悔,人群擁了上來,長谷部的聲音由遠而近,又極速地拉離耳邊,宗三移不開視線,固執地向前方望去。有誰的披肩被風吹起來,像一隻飄揚的海鷗,飛著,飛著。長谷部終於找到他了。


06.

  長谷部看見宗三顫抖的背影,低聲啜泣的哀鳴,他一語不發,只是沉默地將披肩蓋上宗三的頸肩,替他遮擋過冷的海風,宗三停下了鳴泣,側頭看向他,長谷部伸手想將對方眼尾處的潮紅給抹去,宗三抬起頭,將唇吻覆上,長谷部感到嘴裡充斥了苦的酒液,被混雜其中的櫻桃氣息弄得一蹋糊塗,夜幕,潮汐,天空連綿不斷的紅紫色,煙火綻放,他聽見對方低喃著什麼,又像自言自語地說道:
  「我知道你會的。哪怕我什麼也沒有,你會嗎?」

  你會愛我嗎?

  長谷部將回答都埋進了彼此舌與唇間的縫隙。



07.

  他們纏吻,舔拭,擁抱彼此溫涼燥動的身軀,煙花綻放了。



08.

  夏天就要過去了,長谷部!宗三的身影襯著夜晚的火花一閃一落,他身影單薄,卻滿身熾豔,長谷部的目光無法離開宗三。對方小聲喘息,煙花迸裂的星光影點,熠熠生輝,長谷部將吻落在宗三的耳邊,一起聽著破碎的消亡。宗三突然一把推開長谷部,向後奔跑起來,披肩被風刮出一陣燦爛,長谷部的視線追隨宗三的落在後方的倒影,那人的步伐慢了下來,向他發出一個笑意,嘴角牽起他的靈魂,又轉瞬放開了。長谷部伸手扯開了領帶,將它纏在手掌心,又把心口的十字架給扯下來,放進褲子口袋裡,他脫了剩餘的另一隻手套,上面沾滿了彼此的氣味,一切自甘的束縛,都被他卸去了。

  長谷部國重朝宗三左文字奔去,又一波煙火炸開,碎裂了他們的背影,模糊,交錯。他們終於願意告別過去,將彼此攤開在坦承裡。無關對錯,失了便相得,得了便相失。長谷部捧起他面頰,又親在宗三濕熱的眼淚上。這是第一次,他們如此溫柔地相依。

  於是他們擁抱,敬彼此愛恨消弭。

  他們無聲地相擁,依靠著,海潮的聲音不斷延伸,延伸,綿長了空闊的海面,浪花拍打起來,緊密地連在一起。黑幕沉沉,煙花穿破天空的薄幕,夏天最後的腳步延展成廣闊汪洋,照映,反爍,散去萬千碎片的星光。



Fin.




*05.內格羅尼(Negroni),一種以琴酒做基底的紅色調酒,酒精濃度約30%
*04.將一把刀子放在死者身旁,為避邪之用,是日本舊喪禮的一個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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