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08.
《 暮落光中 》
【叁】
有許多事想告訴你,卻都與我無關。
三日月緊緊箝住小狐丸的右手,氣勢銳而不可擋,雙眼卻是悲傷的氣味。
他們之間充斥一股靜謐,蜿蜒流轉在鼻息間,小狐丸直盯三日月映著新月的眼睛,無法理解對方的想法。他沒打算真的聽三日月說些什麼,卻因為對方的行為而停滯不前,他皺起眉,幾乎面帶困擾,三日月卻在那瞬間放開了宛如桎梏的手,轉眼又恢復了滿面笑容。
他一直都是這樣。小狐丸想道,卻無法忘卻剛才目睹的三日月宗近。是誰,那是他嗎?
三日月已經將小狐丸的茶杯給收去,倒盡裡頭殘剩的茶水,黄褐的顏色讓人泛起暖意。他忍不住憶起春雪初融的時刻,又輾轉想念過去的光影,卻發覺無人可以分享,他抬眼瞧見小狐丸緊繃的模樣,「該離開了,小狐丸,」他說道,率先劃破這股沉默,「主上也該回來了。」
是一道逐客令。小狐丸瞇起雙眼,想要明白剛剛的模樣究竟為何,直覺卻使他猶豫而警戒,「你剛才想說什麼?」
「沒什麼,怎麼這麼問呢?」
「因為你露出很悲傷的模樣,三日月,」小狐丸接著說,雙眼沒有一刻離開對方,三日月卻再也沒有看向他,「你想說的那些不關你的事情。」
「我只是想時間實在差不多了,小狐,主上要回來了,你固定時間的問安,可不是要在主上回來時執行嗎?」
「再晚就見不到了,你趕快去吧。」
他不願再交談下去。三日月宗近的神情充滿了疏離,這是小狐丸既熟悉又難忍的模樣,就像對方的悲傷都是奇異的,他不明白他,好似天生如此,小狐丸突然感到一陣難堪,難忍暴起的憤怒,膝蓋上的雙拳緊握,幾乎看見青色血管,「你到底怎麼回事?」
「你不像你,三日月,你是誰?」
「我是誰?」
三日月停下清洗茶碗的動作,似乎偏頭思考了這個問題,語氣輕巧又不著痕跡,點點落在空氣中的粉塵裡。你是誰,這問題怎麼會這麼詭異。小狐丸無法理解他。始終不能明白。這是當然的阿。三日月想起放在裡衣內袋中的掛鈴,那陳舊又鏽毀的小東西……
他說:
「你希望我是誰?小狐,你又覺得我是誰?」
他沒有等待對方回答,只是拋下這樣的問句,拍了拍因正坐而發麻的大腿,提起一旁的刀劍離去了。然而晚風吹得耳邊嘶嘶鳴鳴,使他幾乎難以承受。傍晚的本丸竟是這樣孤寂,三日月第一次曉得這件事情。
他們經歷了不算愉快的一晚,日後卻沒人提起這件事。成了小狐丸心裡的疙瘩,三日月再沒邀請他一同喝茶聊天過,如夢境恍然。後來他碰上石切丸,對方才曉得原來他已經離開手入房了,不由得感到一股奇異的熟悉,又說不上哪兒不對,『出來了很好,』石切丸停頓了下,好像不曉得該怎麼開口,『下次小心些。』
小狐丸沒有回答石切丸,滿心都是三日月的事。他不曉得對方隱瞞了什麼,卻是與自己切身相關的事。他想要再碰上對方,然而本丸之大,所安排的內番出陣與遠征,總是事與願違。時間過去多久,小狐丸便不再執著了。只是隱約曉得,三日月並不是那麼想再看見他。
可在出陣時,他們卻被編排在同樣的隊伍,他以為三日月會拒絕出陣,卻沒想到對方一口答應下來,要去哪裡,小狐丸已經忘了,卻記得清楚對方嗓音的炎涼,冷入骨髓並事不關己,「出征啊,也是可以的。」三日月笑道,又摩娑了掌心,彼此終於相望。
「這次出征,要去個好地方,小狐。」他向他說道,彷彿真心為此感到愉悅,絲毫不介意先前的尷尬,又笑了幾聲,「你也去過,會明白那裡的好。」
小狐丸餘光瞄見三日月緩緩前進的身影,在晨光下融成了一片景色,恍恍惚惚間,竟有一眼及逝的錯覺在腦間盤繞,他越來越不能理解三日月宗近了。或許一開始就沒明白過,他不曉得,對方如同一個遙遠模糊的記憶,無法索求證據。然而一切卻又那麼自然而然,令人無法反駁。
燭台切注意到小狐丸發愣的模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狐丸這才看向滿臉疑惑的燭台切光忠,「沒什麼,」他說,向燭台切表示謝意,「只是不明白而已。」
「厚樫山還是算挺危險的地方,你該隨時注意些,」燭台切像是怕他不曉得,再再提醒:「更何況你是第一次來。」
「你們都來過這兒了?」小狐丸幾乎訝異,他跟隨隊伍尾端,整片茂密竹林蓋過其中的小動物,散發出緊繃的氣味,使人無法放鬆,「我以為只有三日月來過。」
「你的話,確實是沒有來過的。」燭台切滿不在意地說道,注意力不在對話上,又抬眼看向烏雲密布的天空,天色迅速暗了下來,眉頭也隨之皺起,「大概要下雨了,真糟……我去向長谷部說一聲吧,叫他先緩一緩。」
小狐丸沒有回答,亦不是他需要回話的時機,他走的步伐很緩,與隊伍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天的確開始下起微雨,鼻間都是雨水打濕竹葉的氣味,惹得渾身不適,可以感覺毛髮糾纏一起的躁意,環繞整身的不舒坦,他想趕緊離開這裡,旅途卻尚未結束。
前頭的部隊已經停下腳步,長谷部似乎決定在此先避避風雨,他們各個都拿出布衣裹住自己的真身,卻唯獨小狐丸沒有動作,在視野所及的地方找到了一塊石塊,屈身倚靠在粗糙難受的石壁上,「小狐丸。」
三日月無聲無息的靠近,他站在小狐丸身前,陰影遮去對方一半的容貌,他語氣輕柔,像是害怕驚擾對方的安睡,小狐丸睜開眼睛,就是他的模樣,「三日月。」小狐丸回應道,隨後又要閉上雙眼。
「有個東西想讓你看看,起來嗎?小狐。」
「你很奇怪,三日月,」小狐丸終於正眼看著他,語氣卻不如過去溫順,夾帶太多不滿及怨忿,三日月卻不覺反感,耐心聽著對方把話說完,「你又想告訴我什麼?」
「你來也好,不來也罷,我會領你走去那個地方。」
三日月說完便轉身朝路徑的反向走去,那裡暗竹深刺,一路沒有停下。小狐丸不久後踏過三日月踩過的路,往那身影走去。他們穿越一陣密林,深的暗的讓人遺忘回去的路,三日月卻熟稔的往前走去,沒有絲毫猶豫,最後在一塊空地停下腳步,林地靜謐得連回聲都太過吵雜,三日月呼出一口氣,才回頭望著跟在身後小狐丸,「我們到了,辛苦你了啊。」
「這裡是哪裡,就是你說的那個地方嗎?」小狐丸四處觀察,卻沒有一處值得留意,他充滿疑惑地看向對方:「這裡什麼也沒有。」
「是啊,確實是什麼也沒有,」三日月蹲下身子,右手覆上柔軟潮濕的泥地,土塵在指腹下被壓得堅硬,他滿心懷念,眼神都溢滿溫熱,語調又開始輕而無以捉摸,「小狐丸。」
他突然喊道他的名,說出的話卻使他難以反應。小狐丸在一瞬間冷了面容,「這裡,是你死去的地方啊。」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你說的話我沒一個字聽得懂。」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你在這裡死過一次,真正死去過,」
「你也明白,只是記不起來罷了,」三日月輕快地說完,視線離開覆蓋泥土的手心。這不是什麼好難以理解的事情。只是記不清楚而已。三日月緊盯著小狐丸的雙眼,裡頭的赤紅將情緒都渲染開來,「我想告訴你的就是這件事。」
是這樣嗎。小狐丸一口氣梗在喉頭,想說些什麼,卻發現自己滿心平靜。似乎應該充滿內心的情緒都煙消雲散了。曾在這裡死過一次,可那又如何呢。他低頭看著雨水打濕的痕跡,突然無法理清情緒的波折,想起糾纏自己的夢境,那些遠久的難以掙脫便擁抱滿懷的哀戚:關於不在存在的這件事;關於刀刃不再鋒利這件事;不被記憶,亦不被期待,如今全都清晰地映在腦海裡。
可那些又有什麼重要。
他不能理解三日月告訴他這件事的原因,卻原來對方一直都曉得自己的過去,曾經渴望訴說的事情,然而孤寂邊界只剩茫然無措的生存,如今確實都不屬於他了。
只是感到腰間一股沉重,原來來自那把刀劍的重量。
小狐丸沉默了很久,就像佈滿星塵的暗夜,點點閃爍微弱的光芒,他抬眼看向三日月,卻發現對方已經拔出刀身,朝他猛力砍來,屬於三日月宗近的刀刺開小狐丸的肉體,血液噴濺,染紅了對方的護甲。他來不及讀清三日月眼裡的情緒,連名都沒能呼喚,三日月的左手卻已握住他的頸脖,小狐丸感到陣陣鈍痛,更多來自血的暖意柔和了寒雨的冷,原先佩在腰間的刀劍已被對方給砍去,手無寸鐵,小狐丸推開三日月欲覆上的身軀,張口狠咬對方的鎖頸,全都發生在措手不及間。他們鮮血淋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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