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6日 星期六

【三日小狐/石青】來年之生 貳




《來年之生》



【貳】













小狐丸整夜沒有歸營,是直到清晨露水拂過了臉頰,才看見他從河邊款款而來,手中提著兩壺清澈河水。天光還未施展,只有露白從葉縫間鋪灑綿延,照亮小狐丸的側影。他走遍此地,山川河流,一夜裡奔竄不息,趕在大家睜眼前刻又風塵僕僕地提水回來,昨日的荒唐,被他盡數藏進心底裡。

在他煮水的同時,三日月醒來了,眼神對上時,三日月竟是恍惚一刻,緩緩醒神後笑道:回來了呀。便拿起頭巾給自己胡亂戴上,捲起袖子也湊近他,正打算幫忙時,被小狐丸一手推拒了。

「你先去換衣服吧。」小狐丸說完,將一盆調好水溫的水盆推向他,「梳洗完後,換好衣服,差不多就該出發了。昨晚我趁夜探看了這座山,這裡不適合久待。」

說罷,小狐丸又朝三日月遞去了水壺,裡頭有燒好尚還溫熱的水,閃過他藍的眼色,「待石切丸醒後,我也會告訴他這個消息。」

是嗎。三日月輕輕地說道,眼神飄遠了,遙遠的另一邊,山色盡頭處,有晨光降臨,而一片山頭盡被收攏起來,陽光充斥整個大地,把他們的影子稀釋淡去。小狐丸仍在忙碌裡,頭也沒抬,三日月怎麼也看不清他的神情。突然,一陣呼長的嘆息,伴隨零落的腳步聲傳來,是笑面青江。

「小狐丸,」青江率先開口打起招呼,又向一旁的三日月道早安,他手裡握著一條汗巾,上頭已有打濕的痕跡,水珠沿著毛細不斷串連,相接,最後融成一顆飽滿的圓,落在泥地上,散出點點的水漬。三日月笑意不減,卻指了指小狐丸的方向說道:「小狐在燒水,青江要來一些溫水嗎?」

唉,我就不必了。青江擺擺手,又說,「倒是小狐丸,昨晚給你烤好的鹿肉,睡前沒等到你回來,石切丸便給你留下了些。放在……我想想,放在哪裡呀?」

「真是麻煩你們了……但我想不必了!」小狐丸有些慌忙地抬起頭,青江背著光,使他看不見青江挑高的眉毛,「還是分一分當早點吧!」

「真的喔?」

「嗯。」小狐丸站起身,扭動了腰及肩骨,發出幾聲骨頭磨擦的聲音,三日月看了眼對方的背影,就把視線移開,而從脖子上拿下擦汗的毛巾,沾了一些熱水後擦著臉龐,白的毛巾沾上了土塵的顏色,竟是不過一夜,他們便充滿塵世飄泊的氣息,他望著上頭的髒漬,隨後將它拋進小狐丸交給他的熱水盆裡,頃刻間,粉塵與清水幾乎成了焰火,從深處爆裂開來,焦燒所有純淨的模樣,旋轉著,沉澱下去。

他是看著那樣的水,將它端起來,如河如洪地倒盡了。



石切丸過來時,大多都已經洗漱好,連三日月都穿戴整齊,開始吃起早點了。青江靈活得像是從未傷及腿骨的模樣,在他接近時,石切丸從小狐丸眼中瞥見一種無以言喻的缺失,不過眨眼間,又消失無蹤,就如平常。似乎什麼也不曾發生過。他感到一股很巧妙的氛圍在他們之間蔓延開來,卻又說不清究竟是哪裡不同了?

他們心知肚明地等待,蟄伏,卻是茫然而無知。

啟程以後,溫潤的耳語滑過耳尖,他們聊起昨夜的野鹿,笑道關於打火的難處,而絕口不提小狐丸與青江間發生的事情,以及對方一整夜沒有歸營這件事。

小狐丸將昨晚探查的結果告訴了石切丸,「這裡並不平靜。」小狐丸說道,「除了獵的那隻鹿以外,這座山一隻動物也沒有,是一座死去的山。」

石切丸心領般地垂下頭顱,帽繩卡緊著他的下顎頸脖,他提筆在冊子中記錄,冊子上沒有記錄昨日的事情,也沒有提及關於檢非違使的事情。石切丸卻在不經意間察覺到,大家早已各自將刀身側掛腰間左側。連他也不例外。馬蹄不停地踩踏泥土,把塵泥勾起來,沾上腳根的白色。



他們不斷朝前行進,越過了山川水色,終於在落日前離開連綿山間,山腳不遠處有一座村莊坐落那裡,矮小的泥牆顛顛蓋過雜草的韌性,將村莊小心地圍成一圈,又敞開籬笆建起的柵門,他們下了馬,牽起韁繩來走進村莊內,幾個孩童遇見了,頃刻便從牙間爆出歡愉的笑聲,是歡迎旅人的笑容!

漸漸的,不消幾刻,孩子們將各自父母親拉過來,村中青年與少女也一同圍著他們,交頭接耳,掩蓋不了臉上的興奮之情,純樸的眼瞳裡盡是對陌生人事的試探與好奇,更有人悄悄指著小狐丸,又用手摸過耳骨處。青江見狀,用肘輕推小狐丸,饒有意思地瞄著對方。他置若罔聞,沒有理睬青江的戲弄。

村中幾位年長的老人也從房中走出,朝他們踏步而來。這一陣熱烈歡迎,是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的,青江甚至將白束裝更好地別整過,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體面而威凜,嘴角也不再翹起別具涵義幅度,而是微微地沉著表情,一片過長的墨綠頭髮,蓋過血色的右眼。三日月則是笑得越發精神,時不時與小狐丸低頭私語,他眼邊晃過這裡的每個角落,一點沒放過。當他明月的眼色與一個孩子對上時,女孩片刻便燒紅了臉頰,小手迅速繞過後,彆扭地捏著衣擺,凹陷許多細長的縫隙。

小狐丸向村人解釋道,他們是途經這裡的旅人,自山後充滿光明的地方來。在他說話時,腰間刀柄處的鈴鐺不斷響,「這是小狐帶來的好運氣,」他說道,一邊瞇起了眼睛,「希望你們能讓我們在這裡留上幾晚,如果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都歡迎喊上我們。」

小狐丸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尤其是穀物稻種,我尤為擅長。」

「歡迎你們!」出聲的是一位壯年的男人,拖著粗曠的喉音,滿面笑容地說:「這裡已經好久沒有看過新的人了,上一次還是我小的時候,最近越加寧靜了。」

「……或許是因為這裡不容易到達的關係,」石切丸在安置好馬匹以後,走近他們,也加入話題,「我們來到這裡便花了將近兩天地時間,實在是太過幸運,才能碰見這個村莊。再未出山前,我們原本已經有了繼續露宿野外的準備了。」
「說到此,又要好好謝過你們。」

「你們太客氣了。」男人緊皺的眉頭漸漸鬆開來,額間暗色,是無法描摹的哀愁,深深刻劃在那些經年的隙縫裡,「你們給這裡帶來一股生氣,我們怎能不高興呢?太多年了,」男人話還沒說完,語調卻漸漸在空氣中飄遠,低吟聲連綿,像他們在山野間聽的草木鳴動聲,轉眼間便消失無蹤。
「這個村子獨自在山蔭下太多年,久了以後,便什麼也沒了。」

石切丸聽完,不知該如何回應,氣氛頓時陷入了一陣霧白茫然,卻在散盡時,被小狐丸輕巧地接過,捏在他緊壓的喉嚨中,發出隆隆的嘆息,「然而,卻是如此才有一元復始的榮景啊。我聽聞您家有一塊良田,卻怎麼也種不出飽滿的穀稻,我能去看看嗎?」

「小狐丸。」

出聲的是三日月。他繞過一棟木板搭建起的房舍走來,身上塵土的氣味還未消散,剛才,他同石切丸一起去了馬廄,在那裡打理自己的馬匹,聽見他們聊天的聲音,便循聲找了過來,卻沒想到才剛靠近,便聽見小狐丸打算去農田看看的聲音,「這麼急?不休息一下嗎,我告訴那些孩子關於你耳朵的故事。他們都很感興趣,你不讓他們摸一摸的話,可是很掃興啊。」

「孩子?」

「是呀。」三日月一下子拉高音量,雙眼直直望進對方眼間的猶豫,「他們的手都柔軟無比,不會給你弄亂的。」

小狐丸沉默,閉口不再言談。最後仍是沒法拒絕三日月的邀請,與他一起前去村莊後院的一片空地,與孩子們玩耍。石切丸便去和其他人家聊起話來,一邊了解此地情況,也為他們除去困於心中的不潔,青江則一路跟隨,在石切丸背後看著他舞劍念詞,大太刀揮舞,颳起風來,將青江為髮遮蓋的眼睛掀起一點光。

小狐丸和孩子們玩得高興,一下便投入整個遊戲中,三日月坐憩在一旁的樹蔭底下,看望一大幾小的身影四處奔竄,小狐丸的毛髮明顯地起了毛燥,卻仍是沒有停止。大概是體會到孩童的純粹,而感到久違的喜悅了。三日月看見對方臉上表露的欣悅之情,是千真萬確的。

天色暗的快,黑鴉陣陣鳴叫,回音劃過橘暮與夜夕的交線,將天空戳出一個破洞。孩子們放下滿足的心,各自回家,準備晚飯,小狐丸似脫力一般佇立在空地中央,三日月仍是看不清小狐丸的神情,待他走近後,才發現小狐丸懷中,擁抱著一個女孩。

小狐丸沒有注意到他。白色的毛髮遮擋了眉目與唇嘴,女孩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一頭胡亂綁束的頭髮,在小狐丸寬闊的影子下黯淡無光,他們周遭,幾乎形成了一堵獨立的高牆,狠狠釘在三日月腳尖,他竟是動彈不得,形同遭受束縛,小狐丸卻一點也沒有感覺到的模樣,他看見對方撫過女孩的脊背,幾乎小心翼翼。女孩身著烈焰色的羽織,在其之下,有脆弱的脊椎,還有沉靜的心臟,停擺的胸腔,柔弱貧瘠的乳房,碎裂的內臟。

三日月看清了,那是一個死去的孩子啊!

他屏住呼吸,仍感到喉頭劇烈的顫抖,三日月睜著雙眼,時間這麼停下,不再向前,鴉鳥振翅之聲,在遙遠的地方,他們像被壟罩在一個孤獨的世界中,屏除了聲音,屏除一切身外之事。他卻能看見小狐丸的顫慄,在堅毅下不斷抽搐,小狐丸將手埋進女孩的髮間,動手拆去了綁繩。小狐丸壓低身子,將她緊緊包覆在胸腹間。

小狐丸咬著牙,苦痛地噤聲,噤聲,唾液從嘴角無可控制地滴出,也不能停止湧溢的悲慟,所有情緒都從胸中轉化,發出了震耳欲聾的悲鳴,亙古久遠的哀切,絲絲糾纏,緊密地盤繞在他們之間。他的眉頭皺起難堪的幅度,竟是如何也掙不脫這個結。

女孩殘碎的手指,在小狐丸頸脖間游移,掌心緊附在小狐丸突突跳動的血脈,三日月緊盯著這一幕,忘記了呼吸的頻率,卻在那瞬間,小狐丸抬起頭來,眼神堅毅無比,直直看向三日月,宛如方才的苦難都過去了。他感應到小狐丸,剎那又能行動了。

他為他拔來了刀劍,屬於小狐丸的刀身,鈴噹作響,他想起今天對方說的話:這是小狐帶來的好運氣。刀身,竟沉重無比……!

三日月。

小狐丸喊道他的名。三日月握著小狐丸的刀身,朝對方狠戾砍下。血液噴濺,盡是羽織艷色。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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