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之花
伍
陸
從醉酒那天起也過去三個月,工程進度令人滿意,合著由長谷部那裡負責的室內設計也在期限內完成,距離完工只剩一個月了。在總討論會時,我又與左文字先生奇怪的弟弟見面,不過,比起第一次相見,這一次他有些不同,我說不上來詳細的不同之處,只能點出他與長谷部之間奇妙的張力,他們眉來眼去,雖然有些不可置信,可我確實見到了。
和左文字閒聊時,「舍弟先前的行為興許不夠嚴謹,還望您能海涵。回去時,我也向他好好說明了。」
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也虧左文字能夠惦記如此之久:「我早就忘記啦?」說完,左文字卻輕笑起來。
「江雪。」
「小狐丸。」
江雪左文字。我低低複誦,又抬眼看向他的眼睛,江雪有一雙不同於他弟弟的灰藍色之眼,那是比起大雪還更深沉寂寥的顏色。他的西裝穿得緊繃,或者說,一絲不苟,相較之下,我的西裝卻鬆垮翹起,察覺到這點時,也小心拉扯了幾下衣襬,江雪似是沒有發現,也給我一個鬆口氣的機會。
「話說回來,聽說您也有一位弟弟,是嗎?」
江雪的問話很小心,我聽著下意識的應答幾聲,「他也在居住在這裡,雖然面容與氣質相差甚遠,不過確實是血濃於水的親弟。」
聽起來挺好的。江雪說,眼神便飄去在不遠處的宗三左文字處,對方獨自坐在排椅的角落,手上拿著一罐礦泉水,時不時搖晃,又閉上眼睛,挑起一邊的眉毛來。也可能是感受到江雪銳利的視線,宗三嘴角翹起,卻一點也沒有朝這邊來的意思。
江雪似乎放棄同他那詭異的弟弟說教的機會。看著他們這樣相處,我忍不住輕笑起來。
三条家鮮少有這樣相處的機會,或者該說,早在那樣的年紀來臨時,兄弟便已各自四散,我也是在後來,這座城市裡湊巧碰見三日月。他完成了學業,非常了不起的,奮力一人完成了我們這一代孩子幾乎沒有做到的事情,他是一條魚,逆著洋流獨自游下去,至今我還未明白他的工作究竟是什麼,知道的,也就是他並不需要背負沉重的水泥袋。是更偏向於動腦袋的?他從未向我說明,我也沒有詢問過。
好奇嗎?我也不曉得,每次見面後,倒覺得沒有比相見更重要的了。我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失去了今劍與岩融,還有石切丸,我僅剩年歲可供揮霍。周而復始的。
只要他好好的,也就沒有必要過問了。
「……是嗎。」
江雪的語氣輕淡,有如一聲嘆息,像冬日吹過屋簷,吹過鬆雪的力度。我突然悲傷起來。
討論會結束前,我同江雪聊了許多,大部分是關於這個城市的故事。聽江雪所說,他們左文字一家也是在一次因緣際會下,帶著兩個弟弟搬來這裡。看中這裡的清幽和平靜,交通上,只要一部車,基本上就沒有問題。生活機能也方便,物價亦平穩,是做足了準備,千挑萬選到這裡來。他最小的弟弟如今還正上初中,我告訴他,我目前最小的弟弟,指頭算一算大概也大學畢業了好些年了。江雪有些驚訝,我說,這也沒什麼,倒不如說我長的跟實際年齡有明顯的差距吧。這話成功讓江雪拘謹的顏容動搖,似笑非笑。
「已經是花開的日子了。每到這個時節,總會問自己得到了什麼,在舊的一年裡,以及從今往後的念想。」
江雪看著窗外,突如其來的發言,窗外無限延伸的天際沾著紫,向後拋開,灑了一片沉黑。
是啊。我說道,花開花落,又是一年過去。
聚會結束時,外邊的寒風已經徹底消失了,留下空氣中難以捉摸的冷冽,結束的時間不早不晚,恰好是公交車停駛的時間。我目送所有人離去以後,獨自坐在會議桌前凝視酒杯,在視野搖擺不安中看見三日月的側影,我咯咯笑起來,深深知道這是醉了,還醉得徹徹底底,因為三日月早脫離了那個年紀,我不過是看見懷念過去的倒影。而逝者已矣,來者無以追尋。
我想找個人說話,說什麼都好,打開手機卻不知從何下手。訊息提示著三日月的短訊,是關於很久前我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再聚的答覆,『也許冬末?或是春初。』我看著螢幕,讀完便將短信刪除,用橡皮筋將頭髮綁起來,搖晃著身體回家了。
冬末,春初,現在是花開的日子。我得到的,我失去的。
我想不透和他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以為我已足夠了解他,卻總在回神時發現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那是哪樣呢?我不清楚,不明白,或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來到這裡後,太多事情都變的過度複雜,我既不能理解為什麼,也無力面對那些繁複的關係。
回家路上,我在路邊的水溝前吐了一陣,用力得像將畢生所有給吐出,我的人生,我的汗水,我的愛恨,執著,悲苦,疼痛,我的渴望,全都與我無關了。
無關了。
我從餘光發現街角處透著昏黃燈光的反射鏡,看見抱著松鼠屍體的三日月,那樣小的身軀,是過去尚未背負未來的他,正朝我笑開了嘴,雙眼都瞇起,那是三日月最開心的模樣,我從故鄉來到這個城市,從城市角落來到這裡,耗盡了我的二十年,二十年,故鄉回望,早已遙遙無期,在荒謬的塵世間掙扎,忘了自己是個什麼?二十年了,到底擁有什麼?究竟為何會在這裡,竟然毫無頭緒。
我直到天亮時才回到家,在瘋狂嘔吐與暈眩宿醉之下,便坐在便利超商待上了一整晚,黎明劃破天際線時,我正琢磨著如何巧妙地將紙牌塔的第五層給疊上,前陣子公司來了一個小夥子,國廣之字片語都未告知,就將那孩子交給了我,「他會是個好人才,需要你提拔提拔了。當然,我也會。」
小夥子名叫山姥切國廣。國廣,山伏國廣,這下倒是有一個解釋了。
在那之後,國廣在我桌上放了一罐啤酒,我嫌棄地將啤酒放到山姥切的桌上,告訴他這是他那哥哥的傑作。並且囑咐一句。盡量別喝酒。
好在山姥切是個聽話的孩子,山伏完全不同的個性,不,也許在工作執著度之上,他們兩兄弟的相合性才會完整的體現出來,山姥切是個很有意思的人,說一不二,說二不三,卻在奇怪的地方上有著莫名的堅持,稱不上固執,而類似於信念一類之物。我在超商門前看見渾身輕便的山姥切,猜是山伏連絡不上我,就夥同自己的弟弟將市中心附近給搜了個遍,他看見我後,立刻就撥號出去,一定是要打電話給山伏了,然後過不了多久,兩兄弟就會把我架回租屋處,一邊進行奇怪的譴責與說教。
果不其然,不過十分鐘,就看見山伏的身影,我合著一旁僵硬的山姥切朝山伏打了聲招呼。早安!又大笑起來,山伏用對著妖魔鬼怪的詭異眼神看著我,從上而下,細細審視,我說,我沒有發瘋,別那麼看我。山姥切這才制止了山伏的視線,我知道我現在渾身骯髒,邋遢狼狽,又老又孤獨,可是我已別無辦法。昨晚的一切仍歷歷在目,既忘不了,也放不下。我看著山姥切和山伏,有什麼從心頭迸裂了。
回到家時,狐之助聽見門鎖的聲響,一路跑跳有如火光的衝來門前,吠叫又舔拭,我抱著牠相較初來時增重不少的身子,一邊招待山姥切及山伏喝茶,雖說是茶,卻也只是一直沒喝完的茶葉罷了,是三日月閒來無事過來時,會拿出來泡一泡的東西。比起酒類,山伏意外的更喜愛輕淡一些的茶品,山姥切則反,我想起石切丸離家時也尚不能碰酒,如今不曉得如何了,或許也成了一個我想像不到的人。
「這麼說來,原來前陣子在中國開辦影展的攝影師,就是你弟弟啊。」
「什麼?」我說,一邊將狐之助的項圈給摘下,聽著山伏突然的話,「你說三日月?」
「就是那個三日月宗近,本姓三条吧?同你一樣,小狐丸。」
三条是本家姓。我們各有各的名,除了通報家門外,一般不會用三条稱呼我們。我解釋道,又說:「不過現今的三条家,我也只知道我和三日月了。」
「還有其他人?」
山姥切將茶杯放在桌上,正襟危坐地看著山伏逗弄狐之助,不久又披上他的白色披肩。
「有的。不過都失去聯繫了。」
「為什麼?」
不曉得是誰拋出的疑問,我半天答不上來,不久也因察覺到空氣中沉澱的尷尬而隨意轉換了話題,聊著聊著我也不曉得到底在聊些什麼了,直到中午時他們才離去,笑的臉頰都痠,痠的僵硬,我這才去換了一身家居服,幾年來習慣的作息被打亂,眼下也不是該休息的時間,打開電視機以後,隨手轉了幾個電視台,才知道之前負責的案子現在成了偶像劇的選景處,真是想也想不到,那些角落處處都有我們的影子,我和山伏曾坐在那塊黑色磁磚上吃飯,現在男主角在磁磚上布了一地的相片,用花來悼念著誰,挺懷念,挺好。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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