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鳥
黎明顫顫,從遙遠處刺開地平線,萬丈光芒照耀一片黑色大地,
晨光透過落地窗,打在牧村美樹的臉龐上,毫無生氣,
牠睜開雙眼,瞪視一切光明。
VIII
牧村美樹的意識載浮載沉,她彷彿被沉入水底,透過一扇小窗聽聞外界傳入的聲音,都被隔絕於在水面之上,她聽見糜爛的肉體碰撞聲,唇與唇相擦,她渾身的柔軟正使勁包覆住另一口滾燙的炙熱,那是誰?她甚至都無法看清,被遺落在深不見底的黑中,牧村美樹不斷掙扎,雙手向前撲滑,卻撈得滿手空,她有如被遺棄羊水中的死胎,靈魂掙扎痛苦又無助,她想起父母親,想起弟弟,想起另一個同名的少女,想起不動明。
可她多麼無能為力。她聽見快門閃動的聲音,是長崎嗎?長崎對她下了藥嗎?但她卻連被下藥的過程都想不起來。她只是一個少女,哪來的資本與長崎談條件?從前有不動明在一旁提醒,是從什麼時候,他們連問好都說不上了?她從一開始,就不該如此草率。可事到臨頭了說再多有什麼用呢。
她放任自己在黑暗思緒中奔馳,在水底中沉,她的靈魂被撫慰,被貫穿,被從中撕裂。
魔鬼除了將牧村美樹包裹起來,更將長崎浩二的意識給吞噬,牠擁有兩個軀體,合二為一,從底部牧村美樹反抗的微弱叫喊聞到了屬於安蒙的氣味。安蒙!牠將有如戰利品般的兩人丟棄在床,陷入潮濕的地板,整個空間散發難聞噁心的潮氣。安蒙!牠有如惡獸,在房間內四處搜索關於惡魔安蒙的氣味,卻一無所獲,唯一的來源竟來自那位愚蠢的女孩。
安蒙!
水惡魔蓋爾馬迅速收齊,潛身探入長崎之身,長崎昏愕不明,因為著附於身的魔鬼而意識消散,他顫抖著想從口袋內拿出一支菸來抽吐,卻發現菸草包紙早已溼透,「該死!」他驚恐地發現自己渾身濕透,牧村美樹睜著幾近破碎的瞳眸看著他,直直的,毫無偽裝,這分明與方才與他做愛的女孩不同!長崎變得疑神疑鬼,當他轉身準備逃離時,雙腳卻不聽使喚,定在原地,「安蒙呢?」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混濁不清,低嘔,像怪物。牧村美樹不明不白,她只是吐息著,呼出潮熱的空氣,水的魔鬼得不到答案,越加暴躁憤怒,長崎浩二無法控制自我行動,他有如被桎梏於於身,看著自己又不像自己,在房內以怪異的方式來回走動,牠靠近牧村美樹,低吼道:「安蒙在哪裡!」
牧村美樹意識消散,她試圖理解長崎浩二說的話,卻無法拼湊起來。安蒙是誰?她只是陷入一個更深的沉睡,渴望掙脫噁心的情慾氣息,她必須打電話。現在多晚了?母親一定很擔心吧,明呢?她曾和明爭論到長崎浩二的詭異行徑,如今正中下懷了嗎?她無以回報,被沖昏頭的同情之心給蒙蔽,幾乎哭泣,「明……」
「明?」
牧村美樹翻過身體,少女的囈語既低沉又迷惘。她眼神迷離,又近又遠,是看見誰在那裡了嗎?惡魔蓋爾馬附著在長崎身上,緊盯著牧村美樹,直至她嘴吐出了一個名字,才陷入無邊無盡的黑暗之中。不動明。
長崎,又或說是蓋爾馬,從一旁的包裡拿起手機,在屏幕上戳按幾下,隨後不久,一個粗曠低鳴,有如震雷的聲音便從話筒中傳來,牠們交換情報,簡短交談幾句,掛斷時,隱隱從話筒中聽見另一個更為高亢的聲音,來自撕裂地獄天空的美麗:死麗濡。
艷麗的妖鳥死麗濡,正與槐夢四處尋找歸屬地獄的野獸,安蒙!
打從長崎浩二放出他在夜間集收集到的資料,槐夢與死麗奴便決意將其收入囊下,長崎浩二,一位無能又落魄,胸懷傲慢的卑賤人類,侵入他的意識幾乎只是一瞬間的事。蓋爾馬的工作做得很好。只是從未想到,竟從牧村美樹身上感知到安蒙微弱的氣息──不會錯的。那使人戰慄的力量啊!但當蓋爾馬侵入牧村美樹的身軀時,她強力的抵抗意志使侵占變得困難──蓋爾馬只得從中吸取安蒙的氣息,卻無從得知安蒙的下落。唯一的突破口,仍舊只能從長崎浩二下手。
槐夢思緒流轉,眼前死麗奴的依賴幾乎使牠感到無上的喜悅,牠欲牽起死麗奴的尖爪,卻被牠給刺傷,槐夢聽完蓋爾馬報告完目前的情況,隨即命令蓋爾馬:聽取長崎浩二的意識以後,潛入牧村美樹的身體去找尋不動明吧!槐夢下達指令,蓋爾馬將其謹記於心。不動明和牧村美樹同是一所高中學生,同社團,一個月後的地區賽……
一個月!死麗濡驚叫道,「你怎能讓我等一個月!」
知道了。槐夢依戀地看向死麗濡,又改口說道,「今晚就去吧!牧村美樹定有不動明的聯絡方式。你用她的身體將不動明約出來,之後交給我們吧。」
蓋爾馬掛斷通話,牠不斷發脹,直至超過長崎浩二的身體負擔,衝破他的口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侵向牧村美樹,再次以冰冷填滿她,充實所有的缺口。
黎明顫顫,從遙遠處刺開地平線,萬丈光芒照耀一片黑色大地,晨光透過落地窗,打在牧村美樹的臉龐上,毫無生氣,牠睜開雙眼,瞪視一切光明。
不動明今天又出門尋找牧村美樹,他承受著難以忽視的壓迫,牧村夫婦擔憂的神情映在他腦海中,一刻不散,每當天一亮,他便出門,直至夜深才悄悄回到牧村家。也許牧村夫婦知道,也或許他們不曉得,不動明也沒有再聯絡飛鳥了,他獨自在市中心四處詢問美樹的下落,張貼失蹤告示,從前美樹最常去的店家,他也一一查看,卻一無所獲。他聯絡了黑田美樹,也毫無任何消息,當他告知黑田,牧村美樹失蹤的消息時,他看見對方眼神中的期待與落寞,交融在一起,像一把燭火被撲滅。
有時他們會一起行動,但到頭來總是各自走散,不動明感到疲倦又飢渴的時候,曾想過要給飛鳥了打一通電話。可要說些什麼呢?他既求救過飛鳥了,便不該再求救第二次。如果這是一宗綁架案呢?他哪能再將飛鳥了推入深淵中。夜間集那一次,也許成為不動明一輩子無法忘卻原諒的回憶。他接受飛鳥了與惡魔結合的消息,僅僅因為對方是飛鳥了。他接受不了其他人了。美樹……會是被惡魔襲擊嗎?
美樹,那位從小與他一同長大的少女,到頭來或許早已死去。不動明閉上眼睛,手握成拳,緊緊壓在眼窩處。他咬牙切齒,在所不惜,勢必找到牧村美樹,哪怕是屍體。
而當他再度睜眼時,卻看見牧村美樹背向馬路,身後襯著一片落日橘光,朝他微微一笑。
「……美樹?真的是妳嗎?」
他聲音都顫抖,幾乎不可置信,「妳……」
「明?」
美樹的聲音染上一種奇怪的雜質,不動明無法形容,他感到一股異樣,在他們之間不斷蒸騰,但美樹仍舊是那個短髮俐落,面目和樂的少女,雙眼同過往一般,眨著都有水光,但哪裡不太對。肯定不對的。不動明下意識向後跨開一步,做出伏擊與蹬跑的姿勢,「美樹,妳去了哪裡?伯父伯母都在找妳!妳還好嗎?」
「我好冷啊!明!」她驚叫一聲,幾乎哭泣,淚光在黑暗中越發閃爍,幾乎刺傷不動明的雙眼,「我哪裡也沒有去啊,明,我好冷!能抱抱我嗎?」美樹張開雙臂,皺眉懇求到,不動明發現牧村美樹幾乎只罩了一件汗衫,穿著極短的短褲,渾身濕透又狼狽,他心一軟,朝美樹走去,渴望擁抱能驅趕走美樹的寒冷與疲憊。
我們快回家吧。不動明低聲說道。妳還走得動嗎?我背妳吧。
不,這樣就好了。美樹雙手環過不動明的胸口,聲音悶在不動明潔白的襯衫上,他幾乎感到自己也要濕透了,為什麼這麼濕?這幾天並沒有下雨……牧村美樹突然拉下他的頸脖,唇與唇相貼,不動明還來不及反應,便被一聲槍擊聲給驅退!子彈堪堪擦過他們的手臂,目標向著牧村美樹,不動明一手護住懷中少女,一邊驚恐地抬頭四處查看,夕日被無盡的大地給吞噬,徒留給他們一整片黑暗。
不動明看見從建築物角落持槍走來的飛鳥了,對方仍未放下槍,他看見飛鳥了手指扣著板機,準備射擊第二槍。
「了!」不動明驚慌失措,這是怎麼回事?「這是美樹啊!」
「放開他!妳這該死的!」
飛鳥了厲聲怒吼,聲音拍打在建築物上,來回震動,「明,快過來我這裡!」
你先把槍放下,了!這是美樹,不會有事的!
不動明仍試圖勸阻飛鳥了,可飛鳥了似乎聽不進他的一言一句,槍口仍對準牧村美樹的後腦勺,不動明將牧村美樹護得更緊,飛鳥了越發焦急,在片刻的對峙下,飛鳥驚叫一聲,從懷中拿出電擊器向他們撲去!
不動明在那瞬間感受到的,是飛鳥了極力擺脫他與牧村美樹間的連結,他又氣又惱,目光對上飛鳥了似慶幸又恐懼的雙眸時,一句話也無法說出。飛鳥了右膝著地,沒有任何一點緩衝,不動明幾乎聽見骨頭錯位的聲音,他立即拉起飛鳥了,飛鳥了因劇痛而呼吸不穩,聲音也染上一絲顫抖,「明?你沒事吧?」
「我不會有事的,了,你受傷了!」
牧村美樹趴伏在地,有如一隻被激起鬥意的鬣蜥,向他們發出嘶嘶吼叫,不動明這時才終於看清牧村美樹──她雙眼凸出,嘴角流出不受控制的唾液,指尖戳刺如針,牙齒猛獸。不動明臉色剎白,顫著喊道,「美樹……?」
那已經不是牧村美樹了。飛鳥了向他說明,一邊警惕著牧村美樹的接近,他的手槍被方才的一陣混亂打飛,當飛鳥看見牧村美樹的指尖即將撕裂不動明的胸膛時,他飛身撲過,「她剛才正打算襲擊你。」
「啊啊,是惡魔嗎?」不動明思緒錯亂,向飛鳥了投過一個無助的眼神,他渾身無力,那些潮濕也有了解釋的原因,美樹。美樹也被惡魔襲擊了?如今變成了惡魔人嗎?他沉默不語,與牧村美樹相互對峙,直至飛鳥了突兀地喊了一聲:珍妮!
「你快離開這裡,明,」飛鳥了急切地說道,彷彿正等待著什麼,他眉頭緊皺,伸出一隻手臂將不動明側身護在身後,另一手拿著電擊器,準備牧村美樹一靠近便先行攻擊,「珍妮在後面接應,那台黑色跑車就是了,快去!」
「我怎麼可能丟下你?了?」不動明不可置信飛鳥了竟做出這種決定,尤其處在受傷的狀態下,「你跟我一起走!」
我要留在這裡。飛鳥沉著地說道,無視不動明拉扯的動作,粗暴地甩開,牧村美樹突然高高跳起!飛鳥了一陣驚愕,使力將不動明推向後方,摔跌在地!
不動明用力撞上一旁的垃圾櫃,頭昏眼花,他模糊的視野中看見牧村美樹與飛鳥了纏鬥一起的畫面,自心底感到一陣憤恨,怒火,報復!陣陣拍打在他所有感知中,有什麼要破繭而出,他痛苦地叫喊道,雙手抱頭,趴跪在地,他仍想靠近飛鳥了,卻無能為力。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喊出聲了,他無比渴望將惡魔血染大地,將襲擊了他們的惡魔給啃咬殆盡!了!
不動明從後被托抱起來,視野覆上一片腥黃,一隻柔軟溫暖的手,將他所見的一切給切斷。不可被愚弄了。不要被牽動。不動明的思維有如一匹絲綢,自腦後敞開,他無比厭惡自己,諸多苦痛,吶喊,都被淹沒。
美樹厲聲叫喊,當她看見不動明將離開時,伏身打算向他衝來,卻又被飛鳥了給制住,他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是飛鳥了與牧村美樹纏打時,看向他的那一眼。
空氣充斥著醫藥的味道,醫療器材發出嗡嗡的響動,不動明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飛鳥了的安然無恙。當他看見飛鳥安穩地躺在另一張病床上時,才安下了心,隨後又被更大的悲傷給包裹起來,使他幾乎發出一聲哭泣,「……明?醒來了啊,太好了。」
飛鳥了的聲音是裹著糖蜜,稠密如絲,「我沒事。你不要難過了。」
「你的膝蓋呢?醫生怎麼說?」
「先夾固定器,一個星期後變成拆了。」飛鳥了沉著的說道,「是珍妮送我們來的。」
不動明沒有回應,他只是看著飛鳥了,目光卻越來越遠,飛鳥了看著這樣的不動明,嘆出一口氣,「牧村美樹已經回到牧村家了。當時,她確實被惡魔給附身,但現在已經沒事了。」
地獄般的幾天,終於在牧村美樹回去以後宣告結束。天還未全亮。他們陷入一陣沉默,誰也不說話,從飛鳥了那頭,傳來一陣翻書聲,不動明的餘光瞄見飛鳥了正翻閱的是一本日本旅遊手冊,「了?」他的聲音沙啞得嚇人,飛鳥了有些悲然,對方抬起那雙蔚藍色的眼眸,盛著星辰大海的無垠。
「怎麼了嗎?」
不動明勉強能想起倒地前的事情,美樹,惡魔,突然出現的飛鳥了。那個吻。他倏地面紅耳赤,飛鳥了微微一笑,提醒他安靜休養,「讓我從頭開始說明吧。找到牧村美樹那一天,你被惡魔襲擊,我發現你時你險些受傷。」飛鳥了嘆息道,「就差那麼一點。」
不動明感到疑惑,就像美樹渾身潮濕,趴伏在他身上時的錯覺,「你怎麼知道我在那裡……?」
……你讓我很擔心。飛鳥了停頓一瞬,幾乎無聲地控訴不動明,卻又無以開口。他們經歷了夜間集,現在惡魔的爪牙不只撲上了飛鳥了,甚至侵吞了美樹嗎?不動明掙扎著想從床上起身,卻被飛鳥了厲聲制止住。不動明明亮的膚色令飛鳥心醉神迷,卻不能永遠如此。不動明深知飛鳥了刻意瞞住了他,一些他不知道的,他卻應該知道的事情。他其實是聽見了的。
他是聽見的。倒下前,他聽見牧村美樹那時高聲呼喊道:
安蒙!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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