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勇先生、義勇先生，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晚啊。我聞到風在空氣中相互摩擦的氣味，白雪從天空掉下來，壓著樹枝頭俯仰我們這些人，有人說我們是強者，是將劍技與呼吸鍛煉到極致的人們，所以不會因弱小而悲傷的吧。但我總在這種時刻感到一種愁緒，一種生於天地之間渺小無力的悲哀，哪怕治冶了那麼多惡鬼，這份心情也不會消失，您曾訓斥我不要低頭，不要將生殺大權交予他人，可您自己卻總在危急時刻為他人擋下災厄，您又何嘗不是呢。我曾見過錆兔先生，見過真菰小姐，我曾與他們交談，您可能難以相信，因為就連我也是如此，但這世間本就有太多常理無法解釋之事，他們指導我劍技，告訴我呼吸之道，直至如今，能感到肺腔中有他們的吐息，有無數珍愛之人的別離，有煉獄先生的遺骸，也有您的怒氣，於其中如萬馬奔騰，您這樣溫柔的一個人，將離別之人的遺志傳承下去，堅忍地活，如是我，大概是難以支撐下去的吧。
今年的冬天似乎特別冷，是嗎？
您半邊臂膀有死亡的氣味，但我是不信的，我堅信您一定能幸福，如果您不相信自己，那麼請相信我吧，春去秋來，冬末夏至，我也會一遍遍告訴您一樣的話語，厭了煩了我們就去吃東西，甜的也好，鹹的也罷，買的也好，開灶也好，惡鬼盡滅，我們必須好好活過剩下的每一分秒，這樣才對得起他們的離開，不是嗎。每當我看見日陽升起，便會想起您在日落時分的背影。
垂垂老矣，不會是我們的結局，雖無法同常人般與親愛之人白頭偕老，無法與摯友同生共死，我們被這世俗給留下，斬滅了所有的惡鬼，一個殘忍的世代結束了，人們要迎來黎明的曙光，黑暗的已經過去了，我們被遺留在原地，眼睛向前看，身體卻動彈不得，可是，這樣的交換是值得的，我曾夢見緣一先生，他抱著先祖的嬰孩哭泣著，我本就不是什麼硬氣艱忍之人，當我聞見那股哀愁與悲傷時，也同他一起流淚，夢中的淚水也是溫涼的，很不可思議啊。水火交融的呼吸在我的肺部纏繞不斷，父親跳起的火神之舞，鱗瀧師父的行水流雲，您說在揮舞劍刃時必須當即立斷，那一刻將無關愛與恨，只得斬滅即是，可我做不到那樣的決斷，摘取花朵，潑灑淨水，為那些友人與愛人祭奠，您是什麼心情呢，我想問您，您能否也在此將愛恨剝離，只得壽命至盡，也許看著朝陽，或仰望明月，柔軟地死去呢？
我曾死過一回，又活了回來，不像出生之嬰孩，似死後冤魂的孤單，我記得視野黑盡的那刻，在肉塊之中擠壓窒息的幻覺，水淌過靈魂的孤獨，我想著對不起啊，對不起，向世間萬物至以歉意。不合時宜地想到，您曾經與錆兔先生的分離，我想世間無語言得以形容您的悲切，失去摯愛之人的痛苦，愧疚地致歉，愛與恨交疊，愛著他們，恨著自己，當下即是永恆，永恆的星子在悲切中迸裂，我有時希望您能忘記，忘記與我不言而和的約定。我們以無言答應彼此要好好活下去，哪怕再困難都要活下去，並非多想活著，只是那份義務未盡。您傳承著錆兔先生與鱗瀧師父的遺志，我揹著無數死去冤魂的哀切，總要有人記得，總要有人不忘記，不能忘記，哪怕我再希望，也僅僅是希望而已。蜉蝣朝生暮死，寒蟬鳴泣，人的一生在某些時刻太長了，太長又太短，以至於我們都忘了離開時要道別。
該啟程了，義勇先生，我的任性之至，想請您為我揮舞最後的慈雨吧，我有些疲累，雙手使不上力氣了，可是我能聞到您，聞到水雨的淋漓。當感知這副身體已到竭盡之時，那天我還在生火烤魚，我把烤好的魚盡數分給伊之助和善逸，分給您，分給山腳下的爺爺，他讓我留下來吃頓飯再走，煮的是火鍋，我想起鱗瀧師父，哭喪著笑了，明明是懷念的風景，明明僅是一鍋火鍋罷了。我想這便也是拼湊萬物生靈的一部分，我們在看見了什麼的同時，便也想起了什麼，我看見白蛇總會想起伊黑先生，我看見飄落的紫藤花會想起胡蝶小姐，看見破損的面具想起鱗瀧師父，看見焰火，想起煉獄先生，想起離別，想起回憶，如同您始終留著的羽織。
彌豆子的孩子，那第二個有著豔紅髮尾的男孩，已經別上了緣一先生留下的耳飾，他的身高上次還只到我的腰間，如今已有我肩膀高了，彌豆子悄悄告訴我，那孩子雖然看起來很害怕您，但卻對您送給他的腰帶十分珍愛，那條當時搭配隊服的白色腰帶，洗去所有血腥之氣，彷彿一個祝福，澆灌下個世代的期待。
然而，我們也是走了很遠，很遠很遠，已經足夠遠的程度，在我未說出口時，您便能知道我的打算，我能感知您的情緒，這真是很奇妙啊，我們都不曾想過的這副模樣，我們也都沒有將話語說完。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說，將從前沒說的竭力說出來，那便是：感謝您。
真的十分感謝您，我有請求，有感情要傾訴，有擔憂的事要訴說。您煮的蘿蔔鮭魚是真的不好吃，您的頭髮也有幾絲白，您的身體已經不能任由脾氣那樣任性了。您寫的字如同您自身一般，您身體的溫度如烈火，而您未出口的言語我能知道，所以當您為自身不擅言語而表露不悅時，我也都能明白的。您不必苦惱。我也不會說，希望您不傷悲，因若是我也定會流淚，可除了這事之外，還有件事想請求您，我知道義勇先生一定會答應，因為您其實是一個太溫柔的人。
所以，所以請您千萬不要將我的羽織留下。
天要亮了啊，義勇先生，冬日的初陽要升起了，沉眠中的人會醒來，死去的人會在記憶中復生，雪會覆蓋大地，會比起過往的冬天都更加寒冷，但我會為您生一個火，為您生一個永不熄滅的焰火，使您於分秒之間能看見永恆，您將能看見過去，看見此刻與未來，您必定會接受的，我並沒有什麼意志需要傳承，僅在彼岸的邊口等待著您，等待義勇先生，可在那之前我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您啊，您。
我願您能擁抱哀愁，擁抱別離，不因此流淚，不因此輕笑。而為死者銘記，成為那流轉不息的水光，駐足於生者前。
FIN.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