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03.
小狐丸孑然一身,終於落下神性的朝升暮夕,如同擁抱三日月的身軀,那樣不可動搖而堅定。他們細擁彼此,在暮落的光芒中死去了。
《 暮落光中 》
【壹】
他從一片晨曦下清醒過來,因困倦而沉重的眼皮使他感到些微不適,三日月宗近用手撐住額面,又揉了幾下,才漸漸精神。拉門外有麻雀啁啾,外頭是一整片白的大地,已經入冬。寒意從門縫間不斷滲透進來,幾乎可以看見點點白霧在那兒周旋不去,他恍惚一陣,才逐漸意識到這裡僅僅是交錯空間中的小地方,與過往黑紅記憶再不相同,指節僵硬得幾乎難以彎曲,他朝掌心呼出暖氣,像露水打濕臉頰,又被乾冷空氣給吞噬去。
您醒了嗎?
是的,我已經起來了。他應聲回應,聽出這是侍神的聲音,隨後又說上一句,「天氣真冷阿。」
「是的,已經來到冬天了呢,我們那兒也是如此。」
哈哈哈,真是好呀。三日月贊同道,又低下身子拍拍曲起的腿,「能否幫我叫來石切丸或小狐?」
「是要更衣嗎?」
「是阿。」
「好的,」她語氣柔和,似春風吹過冬季的冰雪,三日月不僅因她的音調而內心柔軟,「那麼請稍待片刻。」
待腳步聲漸趨漸遠,他仰起頭,閉上眼,靜靜等待三条家刀的來到,他們都不是人類,卻在這裡擁有人類的姿態,興許在人類眼中,我們也同他們一樣。隨後又想起許久前的光景,在他們還小得拿不起真身的年紀時,也是這樣冷冽的寒冬。他聽見遠處傳來的腳步聲,步步靠近他的和室。我等你好久了。他幾乎在對方拉開拉門時說道,睜眼裡盈滿笑意。
「我記得這種程度的打理,你應當還是會的,」石切丸頓住腳步,伸手拉開拉門的限制,望見裡頭窩在棉被中正襟危坐的三日月宗近,「早上好,三日月。」
「早上好。」
「唉,起來吧,你連睡衣都沒換下,」石切丸逕自走到衣櫃前拿出三日月的常服,拍去上頭的灰塵,他順著看了眼衣服:「這套好像很久沒穿了?」
「什麼?啊啊,那一件,」三日月沒有停下解開腰帶的動作,視線卻落在石切丸手裡,「那套我記得很髒了,漬痕也消不去,又是家主贈的衣物,我便把它收起來了。」他脫去寬袍,走向衣櫃彎身翻找,被手撥過的地方沒一處完好。石切丸的臉色也愈發難看,直直瞪著三日月翻找衣服的動作,噎不出什麼話。哈哈哈,找到了。他笑道,將深處的靖藍常服挖出來,伸手遞給一旁的石切丸,「麻煩你了。」
對方沒有回答他,沉默地接下三日月宗近遞上的衣服,整整寬袍,三日月轉過身,讓石切丸給他套上黑色裏衣,白色寬服,最後套上靖藍常服,石切丸動作俐落,不一會兒就好了,對方又到矮桌前拿了他的腰帶及護板,「這些你會吧。」
「多謝了,石切丸。」三日月笑道,眼睛都瞇成彎月,「今日有什麼計畫嗎?」
「沒有。」石切丸看著三日月緩緩扣上腰帶及護板,最後拿起擺放在棉被旁的刀劍後,才安心拉開拉門準備離去,「真可惜。」他聽見三日月說,一瞬間都要相信對方的真誠,石切丸頓了一會兒,「你快出來吧,小狐丸也早已經醒了,」
他拉上拉門前,又向三日月說,像想到什麼似的補充:「沒有意外的話,還是要出陣的。」
三日月僅僅點頭,沒有出聲回答。待石切丸走遠後,他拾起地上那件髒污的舊衣,翻來覆過,終於找到一串流蘇與掛鈴,鈴早已腐銹不堪,毫無音響,他甩了甩鈴鐺口的繫繩,最後一把扯下來,塞進裡衣的內袋裡,隨後將衣物摺疊,收進衣櫃深處,轉身離開和室。
沒有厚羽禦寒,本丸廊道還是很冷,三日月幾乎沒有一刻停止發顫,直到大廳的暖氣吹拂在身上無處,那樣徹骨的冰寒才緩和下來。大廳擠滿了團聚一起的刀劍,還有審神者忙進忙出的身影流竄在各個刀劍間,他抬眼一掃室內的人群,一眼就看見小狐丸的背影。對方穿著四季如一,唯有平常束起的銀白毛髮,在今日卻散落後背。他先向審神者打了早朝,又有刀劍們向他招呼,他一一回應,最後視線落在庭園拉門的小狐丸。
他亦不動聲色,靜靜走向對方,坐在小狐丸身旁,又笑著詢問今日的出陣,狀況如何?小狐丸偏頭看了他一眼,「三日月。」
哎。他應聲回應,小狐並沒有回答我,他想道,眼神隨著小狐丸的視線延伸至庭園的流水,池塘都結冰。三日月一邊觀景,一邊摩挲著手掌內的刀繭,他側頭向鶯丸要來一杯茶水,藉此暖暖手內的寒,一陣靜謐在他們之間形成牆隔,又錯開後面的嬉鬧聲,鶯丸像是感知到他的心緒,特意將手裡迅速冷去的茶水倒落庭園的草邊,給添上新的熱茶。
小狐丸依舊沒有說話,可眉間的哀愁還是給人看出端倪。小狐丸正坐著,宛如歉意一般臉色發愁,鶯丸終於忍不住,對小狐丸說道。
「真這麼擔心,還是給主上請命,請求調換今日農務內番?」
「這麼寒冷的時節,那些稻麥可能已經結冰,」鶯丸指向遠處的庭庭塘水,「你看,連水都冰了。」
「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入冬,不過一個晚上,」小狐丸終於鬆開牙關,滿目擔憂,「當初是我負責下稻的,現下實在難以平靜,很想去看一看。可今日的出陣也是我向主公要求的。」
「這好說,可以跟主上要求替換隊伍的。」三日月跟上他們的對話,猜測了小狐丸愁容的原因,「米糧對大家都重要,都重要。」他笑了幾聲,自然的無以挑剔,隨後又看向鶯丸,像提醒道,「手合,我們好久沒較量了,同樣可以一起調動隊伍。」
「這樣不錯阿。」
小狐丸暗暗低吟幾聲,視線像不安的幼鳥微微顫動。他們都是第一隊的刀劍,所有團體活動都是一同行動。小狐丸幾乎為自己當初的草率感到後悔,卻已決心要向審神者報告調動計畫,小狐丸耳朵低垂,烈紅的眼色看向鶯丸與三日月,「遷著兩位也要一同調動,真是抱歉。」
「哈哈哈,沒事沒事,嚴寒裡不用出陣,也是極好的事。」三日月笑道,又將乾了的茶杯遞給鶯丸,「倒是一早的陰鬱讓我摸不著頭緒,卻原來是這樣的事情,甚好阿。」
「小狐丸一直負責本丸的稻糧耕作,也是辛苦你了。這冬天突如其來,也像上神對我們的征戰?隨意說說,小狐丸要喝茶嗎?」
「不……我想,恩,還是也給我一杯吧!」小狐丸鬆下緊繃的情緒,心弦轉緊又鬆開,像拉繩般反覆,既純粹又隱含狡詐,的確是狐狸的本性。他猶然記得當初初見的光景,『我的名字是小狐丸,可不是說身體小,』他忍不住直盯小狐丸紅得深沉的眼色,不由得感嘆裡頭飽含的熱烈與堅定,『而毛皮也很好。』
他接著鶯丸遞來的茶杯,輾轉交給小狐丸,溫熱的手指疊在一起,三日月默不坑聲,只是加深笑意,小狐丸亦未多言語,道聲多謝,便接過茶水。眼睛轉後看向審神者,鼓足勇氣般深吸一口氣。三日月倒不感遺憾,已經閉上雙眼,鶯丸看出對方的疲態,只是拍了拍肩。小狐丸起身離開了,三日月這才抬起頭,「等一下的內番,我輸了也可以。」鶯丸卻沒將他的話當一回事,低低回道:「茶水不要浪費了。」
他點點頭,一口喝盡杯內剩餘的茶水,將空杯遞還給鶯丸,整整身上的衣飾。石切丸幫忙打理的裝扮,該要換下了。
待真正開始內番的時候,已經過了中午。黑的白的炊煙朝天空直衝,形成捲雲纏繞灰藍天色,負責炊事的侍神在每一人的桌台上放上一顆酒醃梅,酸得甘入心底。還有擺上小杯的白酒綴著紅色梅糖。除此之外,每個刀劍的餐點都不大相同。內番結束時,夜色佈滿整個天空,小狐丸就在田野間度過了整個下午,回來時連鼻頭都沾著黑泥。收成的情況是真的不好。思緒像一縷幽絲纏繞心間,牽著情緒朝哀愁走去。
月亮都掛上天邊,小狐丸才終於回到主院,卻發現早已空無一人,連自己的餐飯都不曉得擺到哪兒去了。他睜大眼睛,四處找尋,卻發現僅有鶯丸在晨時遺留的茶餅。可能是他們收走了晚餐。他想道,大概要餓上一晚了。
小狐丸孤身一人幽走在夜燭灼亮的長廊,萬物寧息,連花都睡去了。
他突然想起自己來到本丸的那日,記不起究竟是何時,又在什麼契機下得以來到,唯一存在空乏記憶裡的,僅有睜開雙眼便是深色屋簷與白牆,抹茶色的墊枕,雜亂的歡笑驚異聲,花之香,烏鳥鳴叫,流水過隙之聲。小狐丸走過漫漫長廊,欲前往浴池梳洗,他瞥見遠處透著光的拉門,那裡是主上的房間。隨後又看了眼自己渾身的黑泥與乾草刺,一股難耐的潮熱便攀上面頰。真是羞愧。這樣的想法幾乎與抬眼同時出現,步伐又緩了下來。
一陣歡鬧的聲音突兀地出現在靜夜裡,小狐丸立刻回過身,想一探究竟,卻是什麼人影都沒有,失落敲擊內心每個角落,他佇立在那兒,雙眼直直看向廊底的漆黑,竟像深淵吸取靈魂的關注,試圖從中看出什麼。可徒勞無功的真實仍是蓋過了他,一瞬間意識到自己的無理取鬧,他想開口反駁,卻不曉得該向誰訴說,本丸裡大概沒人會聽他描述這樣的事,又有誰會相信呢?
可確實是有的。小狐丸睜著眼睛,仍一眨不眨地看向那兒,赤紅的眼眸在月光照耀下更加出神。銀白的毛髮閃著月色,倒影在長廊被拉的細長,他站了很久,身上的汗都乾了,黑泥似剝落的傷痕掉得滿地都是,他才回過神,意識到時間的一去不返,起步離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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