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704.
《 暮落光中 》
【貳】
小狐丸曾經歷一場瀕臨亡滅的征戰,自那以後,死亡便如影隨形,幾乎可以瞧見刀身斷碎的痕跡。在他遙遠的夢境裡,總有那場戰爭的刀光閃著紅黑朝他奔去,小狐丸無法醒過來,只能匍匐在地,露出野獸的牙齒做無謂反擊,然而手中的刀劍卻已化為塵埃,彷彿過去的真實是恍然的夢境,而黎明夜裡的夢,刀光劍影才是每眼間既成的真相,他再也找不著自己了。
待他醒來時,冷熱的汗水浸透了胸膛,小狐丸摸著心口的陰影,不發一言,他擺弄寬袖,讓骨骼轉動的感覺帶著意識回來,隨後攜著身旁的刀劍拉開手入室的門,他想起了很多,又遺忘了什麼,似乎都不重要了。站在手入室旁的侍神看見小狐丸的身影,便精神地問候,他點頭應了聲,笑著詢問今日的任務分配。今日審神者並無安排。他得到了答案,道謝後離開了。
中庭的花開得很好,如初夏百花齊盛的姿態,自上次出陣以後,時間推移毫無跡象,這裡是不可思議的地方,一切都不可用常理來看待,他幾次望著審神者的背影,終究無力開口詢問,那不該是由自己開口的事,亦無人可以。
鏡花水月,蜉途妄生,他怎麼會不明白。他的存在僅因審神者的信念而活,而稻荷御狐神賦予的存之根基,審神者意念給予生的流動,小狐丸曉得自己並不只是單純的刀劍而已,卻也曉得自己的存在僅僅如此罷了,對於早已碎裂的真身,只要他的意念仍存在,四肢依舊可以揮舞刀劍,那麼那些既定的舊有形式,又有什麼重要呢。
小狐丸,三条宗近伴稻荷神明鍛冶之刀,如今存在意念中鋒刃共舞,他是存在的。
他穩重的步伐踏著板木傳著咚咚聲響,一聲一聲敲擊小狐丸的內心。他來到大廳,大廳坐滿了固定為團聚的粟田口刀派,以及來派、虎徹刀派的刀劍們,卻找不著任何一個三条派的刀劍,他感到一股難以言明的情感卡在喉頭,一點哀切油然而生,卻忽然有人從後頭順開了打結了皮毛,小狐丸驚得身體一抖,耳朵都豎起來警戒,回過頭卻發現原來是三日月宗近。對方一身靚藍常服,頭飾一如過往,微風吹動頭飾的流蘇輕輕顫動,見他一動不動,三日月先開口招呼:「怎麼在這裡發呆。」
「我剛醒來……從手入室,原本想先尋找主公,醒來以後卻突然很想見見你們,」小狐丸誠實地陳述,三日月的雙眼直直盯住他,他忽然感到一陣羞恥,卻不曉得原因為何,他打亂的毛皮還在三日月手中順著,只能眼睜睜看對方順開凌亂而不成體統的毛髮,「可來到大廳才發現你們都不在。」
「今劍跟岩融一早就去了後庭,石切丸……我也不曉得,他總有他的事情要處理,多得總是很難遇見他,」三日月緩緩說道,又似抱怨地笑了起來,「正巧碰見你,太好了啊,小狐,你這次睡了很久。」
「看你的背影,差點就要認不出來,哈哈哈,真好,看起來跟從前一樣,那就好了。」
「或許是的,我也認為現在這個模樣很好。」小狐丸忍不住想起糾纏自己的夢境,一瞬間幾乎想告訴三日月他的故事,話卻到舌間便又吞了回去,他仔細地看著三日月,想看出一點兒不同的痕跡,卻是徒勞無功,直到三日月放下了手中的毛髮,小狐丸才停止自己無禮的視線,大概是溫暖太過,他的思緒竟開始飄忽恍然。
三日月的背影襯著花苞未齊的樹櫻,在一片風中佇立。真不愧為天下五劍之最,唯有三日月可以如此模樣,小狐丸想,又深吸一口氣,隨後聽見三日月說道,幾乎是邀約的話語,他沒有回答對方,卻跟上三日月宗近邁開的步伐前進。
「一直站在這裡也不好,小狐,要聊的話去我的和室吧。」
三日月聽見小狐丸隨著他一同前進的腳步聲,又輕笑了幾聲,他們不緩不急,像春天鳥兒覓食的腳步朝和室走去,又宛如驟雨敲擊屋簷的沉重,幾乎各懷心事,卻置若罔聞,他一邊撫摸胸口肉眼不易察覺的突起,那是毀去的掛鈴,一邊微微抬頭仰望廊道樑柱在陽光折射下的陰影,而若有所思。
石切丸終於將本丸帳本給整理好,他伸伸懶腰,感到右手酸疼疲軟,其實內務工作的辛勞可比得上出陣的勞苦,都是不一樣的辛苦差事,他有一陣子沒有出陣了,今日是審神者上呈報告給政府的固定日子,他其實也不明白那麼多,只是審神者發下了什麼工作,他便接著去執行,打從他來到本丸後便一直都是如此,看著新的刀劍被鍛出,碎去毀壞的刀劍也不少,他沒有一刻忘卻過去的經歷,將其充作歷練的養分,淡然接受生與死的區隔。他想起小狐丸在接受鍊結添補時的說的話,突然發覺對方遠比所想的還要冷漠,確實如此。幾乎同三日月一般還要令人心顫。
就算是同樣刀派也拒人於千里之外,他們之間唯有淡薄的關係,石切丸一直都清楚小狐丸被鍛冶時的傳聞,以及日後三日月被讚譽響徹天下的事情。他一直都清楚。
只是對於他們兩人忽近忽遠的相處模式感到疑惑不堪,幾乎將其餘的人給區隔在外,卻又難以說穿究竟是哪裡不對,宛如天生就是如此,一把依靠神明所生出的刀,一把因不可思議的月牙打除紋而美譽所身,他們同樣孤獨卻傲慢有禮,矛盾又使人難以不喜愛他們。彼世時,石切丸至始至終都不曾見過他們,尤其是小狐丸,他總會有深切的疑惑在心底盤旋不去,關於小狐丸。
石切丸無法真實的感受到對方的存在,有時幾乎恍惚瞬間,便沒了小狐丸的氣息,卻只有三日月能夠準確地出現在小狐丸在的地方,而看出三日月宗近和小狐丸間無法刺穿的痕跡,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他的思緒隨空氣沉澱向下,竟忘了注意時間,回過神來時笑面青江帶著玩味的笑容捏住了他的下巴,石切丸隨即一把打落對方玩鬧的手,力道毫不留情,他無視對方的存在,疊好一本本散落的帳本,吹熄明滅不定的燭火後,與笑面青江拉開了書房的拉門,將先前所想的拋去腦後,兩人一同離開了那裡。
「你剛剛發呆了很久,都要嚇死我了,原本想跟太郎借借他的內番工具來給你清洗一下,你呆地長灰塵了吧。」
笑面青江不著痕跡地笑話石切丸,他卻累得沒有力氣再回話,對方大概是知道他的疲憊,也不再開玩笑了,只是叫他先回自己的臥房休息一會兒,笑面青江端來石切丸的餐用矮桌,低低說了句。辛苦了。便離開了,石切丸看著對方端來的模樣,幾乎不可制止地笑了開來,似乎從中領悟了什麼,又忍不住悲切,兩種情緒交錯在酸軟的心底。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石切丸終於脫下黑色的神官帽,呼出長長的一口氣,鼓足精神,吃下甜鹹的飯菜與梅干,再不願想下去。
「便是如此,待真正看清前方的路時,戰爭早已結束了。」
三日月平靜陳述過往經歷的戰役,低頭看向茶杯內檸黃的液體倒映自己藏有新月的眼睛,小狐丸沒有開口,只是沉默地聽他聊起過去,時間如落櫻紛飛,一片片灑過他們全身,他想說的很多,更多的是關於小狐丸的事情,然而那些話語卻相對違和此刻的他們,從未有過這樣的機會,能夠讓小狐丸願意側耳傾聽這些瑣事,的確是瑣事。只能給人回憶的往事,難道不該稱為瑣事嗎。
他這才注意到小狐丸的茶杯已經乾了,轉手提起茶壺,又將它倒的滿滿當當。小狐丸沒說什麼,只是轉了轉暗紅的眼眸,彷彿欲言又止,他等待對方的開口,就像過去了幾世紀,然而卻想起自己現下的模樣,或許也是卑鄙而令人哀憐。小狐。他在心裡喊道,卻曉得對方根本無法回應他的呼喊。小狐。他又在心底喊道。小狐。
「我有一件事想告訴你,三日月──你能聽我說嗎?」
小狐丸思考了很久,卻不曉得自己究竟在思考些什麼,或許他會明白,又或許三日月沒有心思聽他說這些事,小狐丸幾乎是忐忑的等待三日月的答案,猜測對方會一笑置之,蟬鳴都靜止了,和室突然給他一陣窒息,原來等待是這麼一件難忍的事。他執起三日月給他倒滿的茶杯,卻被對方一把抓住手臂,大力地幾乎讓他難以承受,彷彿聽見骨骼摩擦的聲音,小狐丸抬眼怒視,想阻止三日月,卻發現對方的雙眼竟盈滿悲切。
「在那之前,聽我說吧,小狐。」三日月緊緊鎖著小狐丸,語氣卻不如雙眼的哀戚,而像萬諸洪水將他欲說出的話語給淹蓋而去,「有許多事情想告訴你,卻都不是我的事。」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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