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孩子》
他孤寂,他荒蕪,他一無所有啊。他睜開眼時,一切都好新奇。勾著他的心四處飛。
當男人顫著手將他從萬熱的火裡拿出來時,他臉邊擦過對方下滑的眼淚,像鉛錘的重量打在木板上。與他的肌膚相比起來,既柔軟又脆弱,然後,他聽見男人說:終於啊……是個好漂亮的孩子。
那時候懵懵懂懂,男人給他什麼,什麼都好。穿著對方給予的衣服,並將白的毛髮都梳理而束起,用黑色的綁帶打結。學習優美的禮儀,說優雅的話。我是三条宗近,是迎接你的刀匠。在那時候,男人說完,眼睛都閃著淚光:你是稻荷神明的賜福,名叫小狐丸。
他沒有回答對方,只睜著眼深深望著三条宗近的背影,他眼還不能接觸強光,三条打開鍛冶所的門時,外頭的白光襯著他,將影子給分崩離析,把眼灼傷了。
之後過了多久,他並不曉得,人家喊道小狐丸,他已經會回答:您好,在下小狐丸,有什麼可以幫上忙的嗎?
三条宗近已經脫去了壯年的殼,在一片衰老中重生,他見男人越發彎曲的背脊,有時,會忍不住上去攙扶一把,卻總被對方給推開,這個男人,其實已該稱為老者了。
在三条宗近眼裡流去的歲月,都匯聚成河川,潺潺溜過生命的軌道。小狐丸卻日漸精壯,在三条宗近細心的打磨下,他嶄露鋒利的刀刃,削鐵如泥,再過不久,小狐丸將離開這裡,前往遠方的皇宮,聽說那兒宏偉壯闊,城牆是大海的高度,把一切都緊密地切開。
他們會在春天來時,坐在門前對飲和歌;會在秋季掃去所有堆積的紅葉。如果有一天,有一個人將帶著他走,他也會永遠記得,眼前這個鍛冶他的人。
在小狐丸已能獨自出走,逛遍鄉村風景時,三条又開始鍛造刀劍,他從未看過宗近此時的神情,像飛出牢籠的白鴿,洪荒的歡愉,又緊緊戒備蟄伏暗處的獵者,那樣小心翼翼,又大放異彩,生命的流光似乎又回到了三条的身上,縱使身軀已無力行走過遠的路途,然而那映在臉龐的悸動,卻將小狐丸的目光給抓住了。
對方曾說:等你離開時,他就差不多成形。能看上他一眼,喚聲他的名。
小狐丸心裡記著三条說的話,沒一刻忘記。他等待了幾個日夜,沾在毛髮上的水珠都蒸發,才看見老刀匠從鍛冶所中走出來,懷中抱著一個好小的孩子,孩子眼裡似有月亮,彎鉤般地反照炙陽的光明,他紅的眼瞳沒有移開過。真是好美的刀啊。三条宗近到底沒有騙過他。
小狐丸。老人喊道他,語氣柔和地化在夏日的空氣裡。他是三日月,這孩子名叫三日月。
他小心地走上前,叫做三日月的孩子與他四目相望,渾身散著遙遠的氣味,眼神就像將他浸在冬江的漁網裡,他靠上前,髮梢掠過孩童的眼鼻,小狐丸一時無以反應,而三日月似乎是笑了。
他與你不同,但你們仍是兄弟,他和你都有不凡的氣息。
三条宗近自顧自地說,滿臉欣慰而疲憊,小狐丸摸過三日月伸出的手掌,撫過自己的面頰,搔摸裡延伸出一股好奇的舒適。他們是兄弟,卻怎麼如此不相同。小狐丸的眼睛在眼眶中轉動,繞圈,最後還是回到了三日月身上。他想起老刀匠告訴他說,他是神明的禮物。而三日月,便是屬於人類的榮耀。
三条宗近窮極一生的造刀技藝,在生命塵逝前鍛冶了三日月,往後川流不息的歷史荒洪中,他們都是孤鳥的翅膀。三日月,哪一天也會離開這裡,到遙遠的地方。他們生為兄與弟,能相處的日子竟只有這麼一瞬間,明日一早,小狐丸便要離開這裡了。
他從宗近手裡抱過脆弱的三日月,卻發現靈魂遠比鋼鐵還要沉,他嗅出三日月埋在心底的寬闊,注定將榮耀這一生,如果說神明無情,那麼相遇即分離,神明確實是無情。他們都臣服在祂們的手心。
小狐丸擁抱三日月的力道很輕,像懷著輕脆的絲綢衣,一不小心,就會讓他給滑去。三日月的臉貼緊小狐丸的胸口,聽著裡頭深埋的跳動,小狐丸深深呼吸,又吐去所有空氣,他抱著三日月來到時常與三条圍坐的廊道,籬笆前的花朵都是癱軟的模樣。他們不發一言,只聽見遠處老刀匠整理的聲音,與蟬鳴滾滾的浪潮,掀過彼此的耳邊。
我的兄長,您叫什麼名字呢?
三日月先開口的,童音濃重,卻掩不去傳自三条特有的柔和,聽到對方的問話,他才想起竟未介紹過自己,於是趕忙地回應:我叫小狐丸,幫忙打槌的是狐狸,神明幫助下鍛冶而成,被稱作小鍛冶。所以並不指身體小。
三日月似懂非懂,只是笑著點了點頭,他們一大一小的身影看起來有些滑稽。哈哈哈,原來是這樣子啊。三日月轉動瞳眸,視線放在小狐丸的耳邊,又伸手摸上去。小狐的耳朵,也是狐狸的模樣。
是的。小狐丸扶過三日月幾乎跪坐的身軀。我的毛皮,光澤也很好。
看得出來,實在是很美的白色,小狐就像夜月逃竄的狐狸……三日月說著,聲音越來越小,小狐丸猜想,三日月大概是累了。對方剛從火中出生,懷抱身軀的空氣,都像柔軟的絲綢包裹,小狐丸將他抱起來,帶去三条的刀所,等到刀鞘也弄好,三日月必不會像現在這般脆弱了。
在他放下三日月時,手腕被對方一把給抓住,三日月雙眼迷濛,恍恍惚惚,他壓著三日月的眼睛,不讓對方再睜開:等三条來時,就能好好休息了。
醒來時要在哪裡找你呢?小狐啊。
三日月問得很輕巧,卻仍讓小狐丸的手僵在半空中。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嘴巴開開闔闔,依舊不曉得該怎麼回應。時間似乎過去了很久,蟬聲都已歸於無寂,三日月像是等待著,又或許已經睡去了,那都不重要。小狐丸瞇著眼睛,空氣的乾熱使雙眼都痠疼。他拿起一旁包果刀身的薄布,輕輕覆蓋三日月全身:等時光流過你身體,我們會再相見的。
他說完後,三日月才放開禁錮小狐丸手腕的雙手,他眼裡映出對方月夜的眼睛,似深淵的純粹,三日月沒有回應他,只是閉上了眼睛,沉沉入睡了。
小狐丸拉開拉門的縫隙,側身走出房間,三条宗近踏著緩緩的步伐,從遠處慢步而來,他瞄見老者手中的布包,裡頭散出油豆腐的味道。小狐丸向老者邁步過去,三条宗近摸過小狐丸的頭頂,似長者不捨孩子的柔軟,小狐丸接過宗近手裡的布包,在廊道上行了跪禮,天明以後,便要與鍛冶他的人告別了。
畢竟從今往後,到底未能再見。
天亮了。
小狐丸離開出生的土地,他不曉得自己在哪裡,身旁伴隨成群的武士,包圍他的刀身,顛簸地越過千山萬水,他記不得這是腳下的第幾座山岳。一路上無人回應,只有動物竊竊私語的聲音,他突然覺悟了。故鄉,其實只是一個名。於他而言,或許哪兒都是歸鄉。在他們一行人經過一個啞口時,數以萬計的碎石從旁滾落下來,砸向人們死在他腳邊,他卻無法阻擋落石的殘忍,血流成幾道赤紅的小河,迸裂似秋菊綻放的模樣,他回過身去,看見落在泥土裡殘鐵的碎片,以及同樣碎去的掛鈴,那是三条給他繫上的。傳說能帶來好運的聲音──……
小狐丸匍伏過充斥悲哀的屍堆,烈日耀耀,血融進了刀劍的細縫裡。滿山的哭泣驚叫,都在瞬間絕滅了。他才頓覺,原來自己一直都是孤獨的。他心荒蕪,他一無所有啊。
他漸漸失去了力氣,走了好長一段路,終於不支倒地時,身處在一片生息的森林裡,螞蟻及毛蟲爬過他手腕。小狐丸在彌留之際,腦中想起過去的生活;想起自己多年以後,素未謀面的兄弟;想起死去的老刀匠。他眼皮輕顫,似蜂鳥吸蜜的抖動,水光流過他面頰,小狐丸吐過一口氣,最終散在晨光潑灑的大地裡。
Fin.
這是一個關於過去的故事,整篇文中,用了很輕巧的方式描寫所有段落
這是我認定中,屬於小狐丸視角面對自我過去的印象,所做的斟酌
對於他而言,過去都是恍然如夢的記憶,傳說中為神明所造之刀,面對手足或舐犢之情
也是滿懷感恩,定義中的神明無情,實則僅僅是他內心深處的本性
對於消逝這件事,他並不感覺哀戚,然而沉重的遺憾,確實是擁抱他死去了
我想寫的是小狐丸的過去,一部份可以聯想做暮落光中的前身,他曾經存在過,在我們記憶中永恆不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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