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碧前提
《流 光》
生命在大千萬物間,是流光閃去的模樣。他想不起自己究竟為何會在這裡,又是怎麼在這裡,只知道,不遠處的大聖堂,有他要找的人。
凱倫貝克身著髒污的晚禮服,看似經歷了一場演奏會,款款而來,他身上什麼也沒有,天色漆黑,萬籟俱寂,大聖堂從內泛著微弱的光,像潺潺脈搏跳動的初生之犢,象徵生命起源,永恆不滅,真理永存之光,他走過去,步履蹣跚。
聖堂中傳來了教父禱念的聲音,是他無比熟悉的人,也或許從未認識過,他將聖堂的門徹底推開,有轟隆的聲音,磨擦地板,禱念停下了,黑色的教父背著光,翻閱裹著紅色書皮的聖書,燭光搖曳起來,光影閃動,明暗分不清楚,凱倫貝克緩步靠近康拉德,聲音有一絲冷硬。
「請您告訴我,組織將她囚在哪裡?我要帶她離開了。」
康拉德罔若未聞,燭火明滅影響了閱讀,他看見康拉德手持短剪,伸手將蠟心剪短,又甩了甩上頭的油蠟。
「康拉德祭司……!」
「你從很遠的地方來,外面天光未亮,我還沒有忍心對無力之人降下裁決,凱倫貝克,趁現在回去吧。」
康拉德聲音冷酷,把一切話題捏緊了,又鬆開來,對方鄙睨著他,輕視,不看重,全都寫在上頭,凱倫貝克握緊拳頭,咬著牙,沒讓一絲聲音漏出來,他瞇著眼睛,又朝康拉德更近一步,「拜託了……告訴我,她的下落。」
「告訴你了又如何?」
康拉德終於是將目光放在他的身上,排山倒海的壓迫朝凱倫貝克壓了過去,他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他想了無數種方法,甚至願意動用身上未完全的邪惡力量,卻在真正見到康拉德時,所有都像千金槌石般,把念想給擊落,他只能用近乎懇求的姿態,一眼不離地盯著對方。
「我只想跟她一起罷了。很多事情不該是這樣子……?希望您能明白啊。」
「我明不明白,並不是多重要的事。凱倫貝克,」
對方湊近他,話語一字一句地打在空氣間,飛升著,又落下來,「你所要知道的,是如今的一切,你必須負起責任來。」
凱倫貝克一陣顫慄,眉頭緊皺,「不是這樣的。」他喃喃說道,有些迷茫,眼神慌亂起來,恍惚裡,又像過去認真聆聽康拉德講解善的世界時的模樣,康拉德在片刻裡,鬆開了肩頸間的力氣。
突然間,凱倫貝克撲了上去,滿眼都是憤恨啊!他用欲毀滅所有的力氣,朝康拉德壓過去,他理當握著琴弓的手,此刻卻是掐著康拉德的頸脖,應該扶握著小提琴的手,現在抓緊的,是教父凌亂的前襟,擺扣都掉落地上,發出敲響石頭的聲音,竟也似少女歌頌的輕盈。
「就連真正應該憎恨的人,你都不曉得!又有什麼資格向我要問碧姬媞的去處?」
康拉德說完,抬手狠狠揍向凱倫貝克,又拿起一旁的棍棒,揮了過去,凱倫貝克在重擊之下,早已沒有力氣防禦,棍子火辣辣地打上顴骨,在那裡留下一痕難看的瘀血,凱倫貝克想要閃躲,卻沒有精神反應,被康拉德難看地打倒,他滿心悲憤,更多苦恨,卻釐不清命運對他的捉弄,對碧姬媞的,他們理當幸福而生,承載青鳥的祝福。現實卻破碎了,凱倫貝克呻吟一聲,便被康拉德捉住了頸脖。
「你們的小情小愛,多麼自私無能,你想過嗎?為了這樣的情與愛,會有多少人墮落地獄,又或者說,有多少人超脫不能?你會是最了解的了,凱倫貝克。」
康拉德一個施力,便使凱倫貝克的身軀撞向牆壁,脊背骨撞上冰冷的大理石,有碎裂的聲音,康拉德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裝,那些之前被他抓落的鍊子,被一個個又重新繫回去了。
「世間萬物,同生共死,大善世界必來到,犧牲無可避免,你如果真想一意孤行,那麼方法一開始就錯了,你怎會不明白!」
「並不是這樣啊!」
凱倫貝克拔高聲音,尖聲怒吼,彷彿用盡了力氣,康拉德挑起一邊的眉毛。
「你們將多少人拉下這泥沼,不過是妄想中的自我滿足──我和她,我和碧姬媞──嗚、啊……!」
他們所求的,不過是兩人間的救贖,大愛大義,對於顛沛流離的人,早就不當一回事。
凱倫貝克哭了……淚不斷地流,他無力地跪倒在康拉德面前,一種贖罪般的姿勢,脊背彎起來,後者用冷硬的靴跟踩著他的腹部,使他止不住地乾嘔不已,他感覺到酒醉一般的胃酸翻湧,頭痛欲裂,把意識撕成兩半,康拉德嘴裡導念著支離破碎的聖言,語尾竟顫抖起來,凱倫貝克是逆著光,看見康拉德的模樣,那一瞬間,他震撼了,無法言語。
康拉德,有淚光閃過眼角,嘴唇卻抿起笑容的幅度,他看見康拉德無聲地說話。
盡是荒蕪的論調。
他是沒有想到過,真正的康拉德,或許早已死去了。
也許是在過去無數的夜晚中,在他與康拉德錯身而過的聖堂長廊間,或是偶爾聽見,對方為大家祈福的聲音,錯落裡,康拉德在他們都不曉得的時候,巧聲無息地永恆深眠了。
現在佇立面前的人,不過是悖德之子,一個甘願為心中信仰徹底焚身殆盡,絲毫不再痛苦的男人,不再是他的神學老師,僅是他恆久散不去的惡夢,牽起他與碧姬媞無聲的愛戀,並殘酷摧毀了。永遠不是,永遠不是啊。他恨不起這個人。因為他所恨的,終究是無能為力的自己,他是這麼痛苦。而康拉德,不過是提醒了他。
康拉德竟是咬嚙著下唇,血液流淌過去,甫一張嘴,便是血肉模糊,他檸黃色的眼睛,映滿康拉德所沾染的罪惡,這便是康拉德對信仰的態度,凱倫貝克是透過了靈魂,看見那遙遠處掙扎如蟲的魂魄,千絲萬縷,不斷被抽離開來,那個地方,只有一片漆黑。他眼淚乾枯了。
碧姬媞,他愛她,此生大抵無緣相見。
這竟只是場荒謬的夢境,夢散去,人醒來,便忘記夢中事了。
他突然湧升一股力量,將康拉德踩在身上的腳給揮開,康拉德只是喘息著,雙眼迷離起來,甚至不再看他一眼,凱倫貝克摸出藏在胸腔位置、內袋裡的小刀,那曾是他拿來防身所用,如今,一種近乎坦誠相對的信念,引導他,凱倫貝克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小刀刺進康拉德的心臟處,刀刃鋒利,直驅心房,血液幾乎是噴濺出來,沾滿他的臉頰,他哽咽著,瞪大眼睛,殺死這個人,是如此簡單的事……?
康拉德是笑了一下,笑開時,濃重的腥鹹在胸腔間迸烈,開花,急遽的腦缺氧與肺部充血讓視線模糊了,真正色彩斑斕的世界,善之國,聖父與主,唱起歌來,把他給團團包圍。真是美麗。他想到,力氣流失了,感覺到凱倫貝克跌跌撞撞地抱起他垂軟無力的身軀,而嘔鳴不已,他用尚是乾淨的手,撫過凱倫貝克被他血沾污的臉龐。
他最後一件欲教導給學生的事,便是信仰之前,生命不足為念。這麼一件小事。
時間過去多久,遠方傳來了敲響大鐘的聲音,一下一下的,拍擊著心臟的節奏,有花香,有學生嬉鬧聲音,有鳥鳴蟬響,凱倫貝克放下康拉德冰冷的頭顱,浴血渾身,他從禮堂中央的講臺下拿出一架小提琴,暖棕色的紋痕,晨光照耀下,他將琴架上肩窩,指尖跳躍著,琴弓滑過去,傾瀉道,如河如洪的美好樂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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