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
之花
貳
為了小傢伙的健康,帶牠去了一趟獸醫院,順便給牠洗個澡,把一身糾結黏膩的毛髮給梳開,這才發現牠的毛色是一種接近麥穀的暖黃,眼神閃閃發亮。確認沒有寄生蟲和疾病以後,光是飼料也挑了挺久,我還是頭一次知道飼料也有這麼多選擇,甚至到了老齡的飼料也有!一隻動物生命的價值,我猜也有一半在伙食費上吧。事情並非我所想的那般簡單,曾聽聞坎井之蛙的說法,而我貌似也逐漸朝那兒前進了?
買完基本的東西後,又順手給牠買了個絨毛墊,很柔軟,還有香氣。到家時已經晚上十點,小傢伙一靠上軟墊便陷入沉睡,看來洗澡幾乎耗盡了牠的精力。我一手摸著牠的背脊,一手拿著所有需用品。只差圍欄沒買了。可真要買嗎?牠看起來是這樣小,以後會長多大隻?話說回來,所有孩子也都是從那般小的模樣一路成長,捉住過去的三分容貌,追隨未來的七分真實。小小公寓,大概不需要再多一層圍欄將牠圍住吧。
把東西安置好後,也終於輪到我去洗漱沖澡,可以感覺溫水流過,全身的汙垢結成塊,順著水一路滑下,連疲憊也帶走了一些,仔細想來,相比當初,體力也大不如前,人,只要意識到不屬於自己的依存,便會失去警戒之心,待回過神,再被賞予狠狠一擊。曾經我也是如此,跌跌撞撞裡,糊塗地活著。
也許,正因此,空虛才會這般猖狂,而不知原因來由,現在終於有點頭緒了。
洗漱時竟然聽見外頭大門開鎖的聲音,輕巧的,如若我再更老些,說不定就要當做幻聽來看待了。我還什麼也沒穿!情急下只能披著浴巾,手中拿著一柄刮鬍刀,頭髮濕淋,就這麼衝出去。冷風隨著水珠流過的痕跡走,整個人都被迫清醒過來。
聲音從遠漸近,半亮的房間傳來的是逗弄玩笑的笑聲,才一靠近,我就知道誰來了。我近乎渾身脫力,推開臥房門,果然看見三日月隨坐在地,一本正經卻顏邊酒色的模樣。喝酒了啊。我想著,家裡還有蜂蜜嗎?我已經很久沒有照看醉客。他笑著直看地板上熟睡的小動物,一邊哼起不成調的歌。
既是虛驚一場,也好在真不是小偷。我換上衣服便去廚房給他弄了一杯蜂蜜水。這真是少見啊。或是好久不見嗎?我已經分不清了。
上次給他解酒,還是剛來這裡不久的時候,也有二十年了,那時他還那樣小,一個青年的模樣,眼角不脫稚氣,可惜說起話來卻不是那麼回事。而我也早已過了那樣肆無忌憚的年歲,尤其在岩融也離開的當時,這樣茫茫的二十年,化身一條固執的魚,沉默地死去了。如今再說起,也許都是多餘。
再回到房間時,三日月貌似醒了不少,至少唱起的歌不再三音二調,顏面還留著粉紅的痕跡。把蜂蜜水給他後,三日月的眼神亮了亮:「真是久違了。」
「是呀。」我說,「挺久沒見著你這副樣子,今天很愉快?」
「嗯。」三日月比起清醒時更加寡言,我瞧著他眼睛裡的流光,想起故鄉的夜空,深林裡的螢蟲,他應了聲,又似突然想起什麼地開口:「小狐,一期一振呢?」
「一期一振?」
「方才送我來的那位朋友。」
「我沒見著人。」
是嗎。三日月咕噥了聲,我想著他是否真喝醉了?他眼神茫然,臉上往日的三分笑意也沒了,而手上的蜂蜜水也沒動半分,他挺直腰桿,正襟危坐,直直望著地上的小傢伙,「牠有名字嗎?」
沒有。我說道,「暫時還沒想到該叫什麼。」
三日月低吟一陣,猛地又似想到什麼的模樣笑了出來,我以為是他想到了些好名字,只見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說道:「哪天你想到牠的名字,我們可要來好好慶祝一番啊,哈哈哈。」
我說,好啊,不過可要你請客了。看著他又閉上眼睛,半倘後,他喊道我的名。唱首歌來聽聽吧,小狐。
還是一如既往的讓人難堪。
可我沒有拒絕他,也沒有理由拒絕,如此兩相矛盾,我會的歌實在不多,一時半刻也只能想起故鄉的童謠,話雖這麼說,也已經許久不唱了,從前唱起來,再滿是星月的年紀。那時候,也是這樣安靜,可天空沒那樣亮,夜間也聽不見人們竊竊私語。思及此,我發出了一個音,過於沙啞的。突然無比難受。
*
夕陽殘暉,紅霞下的紅蜻蜓。
兒時背在背上看到過,那又是何日?
摘下山林中的果,放進小籃裡,難道是場夢境?
十五歲的姐姐出嫁了。
遠離家鄉,從此斷去音訊。
夕陽殘暉,紅霞下的紅蜻蜓。
停在竹竿頂尖上。
也不曉得唱了多久,像是多年過去,一場遙遠的童年之夢,回過神意識到自己不再年輕,而三日月還沒睜開眼睛,一如當年離去前,那晚的姿態,我發覺自己其實從未好好看清他,他的嘴與眼,他頭髮的顏色,我的兄弟啊,你還醒著嗎?
三日月發出一聲低吟,要把酒氣從腹中吐出去,我想是喝了太多酒使得胃脹氣,正要扶他起來時,卻又被他映著月色的眼睛給箝制原地。小狐。他說,小狐。
「真是一點也沒變啊。」
他的眼睛閃亮,滿目都是生命迸裂的神采,全然不似酒醉之人,這話聽得我心顫,還沒來得及回應他,三日月便脫下外衣,就著襯衫,倒在床頭邊入睡了。我扶著他的身子,將其扶正放好,把他鬆去的領帶解下,又脫下他的襪子,一邊思考著我失去的,我得到的,一陣忙碌以後才終於得以休息。竟然也要半夜三點了,卻一點睡意也沒有,落在喧囂的擺盪裡,我席地而坐,仔細看著他的側臉。
這人,是我弟弟啊。
参
很久以前,久的記不清多久的時候,那時我們仍是孩童的模樣,成天只有玩是最大的事,夏炙秋涼,春暖冬寒,這是我的故鄉。
那裡稻麥總能好好收成,每年要花費大量力氣收割稻穀,再分批送去各個人家,往年,一般是由我和岩融負責這個部分,再更小的,譬如今劍與三日月,還有石切丸,便由他們來打包與整理。
家父家母過世得早,最後一位夫人還未撐過石切丸足歲,便前往黃泉路,家族在家父完全離世後,家長之位就傳到了岩融手上,今劍時常黏著岩融,也許是相同濃厚的血緣驅使,而我帶著三日月及石切丸,也幾乎忙不過來。他們還那樣小,石切丸甚至還不大會開口說話,如今也不曉得他過得如何?見著他想尋的人了嗎?
過去每年夏至,我們都會帶孩子上山夜宿一晚,給他們講夏夜的故事,妖神鬼怪,山魔精靈,捉螢火蟲讓夜晚光明。今劍最大的樂趣,除了攀在我和岩融身上外,便是學著三日月吃食的模樣,平常瞧著沒什麼,今劍學起來倒是有趣極了。三日月一生來,便有奇異的氣質,常人也能明白,他必定有天賦的包裹,這確實是無法否認的,也有天生而來的沉靜,他從小就是個愛笑的孩子。
有一年秋末之際,我從山腳下意外撿來一隻松鼠,牠腳傷未癒,看著難以攀樹,我便將牠帶回家,交給三日月,我還記得那時候他的神情,是揉碎了欣喜,參雜渴望的心。你得好好照顧牠。我告訴他,三日月沒有看著我,但他說了聲:我明白。
那一下午,他在都四處奔波,找各樣東西搭成一個樹屋的模樣,給松鼠待在裡頭。我想那樹屋看出去,大抵與森林無異吧。三日月每隔一段時間便要去看看牠,對他來說,那是寶貴的珍物,我很少見他對一樣東西這樣上心,也是一件好事。
沒過多久,冬天來了,那年冬天特別寒冷。三日月時不時便要去看看松鼠,牠受凍,他便拿更多撕的碎小的棉布鋪放在裡頭,連飼食也是暖的。卻在冬日將過時,一日早晨醒來,發現三日月坐在門邊,一邊遙看遠方山際。
松鼠終究是死去了。三日月告訴我,他早晨發現松鼠意欲逃鑽樹屋的痕跡,再一細看,便發現松鼠已經充滿冰雪的溫度。他不曉得為什麼,只感覺有所疑問困著他。我問他,松鼠的屍體呢?
我放牠回去牠該去的地方了。三日月回答我。
那一瞬間,有什麼觸動了我,無關悲傷,無關感慨,我輕輕抱著他。這就是生命啊,三日月。我說,卻也不了解心中的哀鴻源於何處,或許也是因為生命?
我親吻他額邊,他臉頰冰冷,有若霜雪。
後來,今劍舊疾復發,那年夏季,也相逝而去。我們沒有通知其他親友,由岩融為首,接過已化塵土的今劍,灑於家宅後方的河川,一路順流而去,聽說遠方是大海,是這世界的另一方,我忍不住想像今劍踩著粼粼水光,向前奔跑的模樣,因他是那樣不可思議的孩子,於是他離去,人的身軀已無法束縛他,他要帶著生命的好與壞去飛翔了,再無人能困著他。
沒有多久的日子,岩融一聲不吭地離開了,唯有留下那串大的佛珠,至今仍供放何邊的石窯上。
再之後,三日月長成了一個少年,我也已能好好肩負家族之長的責任,年歲在各處留下痕跡,石切丸也能幫忙農務之事了。三日月則同過往,幫忙家中的瑣事,一邊讀書。我原本以為,一輩子也就如此了,好也不好,也不是那麼重要的事,而許多關於這淒渺人生的事,則總是在無意間恆久離開,萬般淒涼,萬般孤寂,卻不感悲苦。因為過於習慣,反而無從去察覺。
我在一次秋收後,收到自鄉外寄來的入學通知,上頭指定著三日月的名,三日月宗近,我喃喃念著,把因指頭泥汙沾染的地方拍了拍,將信塞進三日月房間的門縫間,一時間腦袋空白,隔了許久才想起,該弄晚飯了。一邊移動步伐前去廚房,昏然然就像被酒精灑滿全身──我不曉得能為他準備什麼。也許只剩在後日,他臨出發前給他做上一頓好的早點──我不知道。我只想為他做點什麼,哪怕他早已不是需要依靠人的孩子,有寬闊的胸膛,足以護人的臂膀。
他要離我而去。
那晚,我徹夜無眠,把房間翻了個遍,最後迷迷糊糊睡去了,再睜眼時,已是大天亮。我尋遍家宅,只找到三日月留下的一字籤,那是在石切丸剛出生時,兄弟們於新年參拜時求得而來,我摸著上頭起伏的紋路,它早已斑駁不堪,我將它好好折起,小心翼翼,塞進口袋內,呼了口氣。
「石切丸!早飯打算吃些什麼嗎?隔壁嬸婆前日送來一袋玉黍……」
沒有多久,石切丸也離開了。同樣是求學,更多了一層意義,我忘不了當日石切丸的神情,幾年以後,我在門廊前種下一朵花,那是一朵淡薄得讓人幾乎記不起的花,隨後我來到荒誕喧囂的城市。
肆
天亮了。
三日月在天亮前回去了,空氣裡還有細微的酒的氣味,四散在各個角落,我趴在桌上睡著的姿勢,清醒後得來報應,肌肉痠疼,已不是背著沙袋跑上一晚的程度,我落枕了嗎?手臂甚至還有些麻痺,我摸了摸臉,竟有些刺及疼痛的感覺,才想起來昨晚的夢境。往旁邊看,是因為飢餓而驚動的小犬,昨天,啊,我要給牠弄早飯了。
在開水煮開的時候,我仍坐在客廳發愣著,所有事情,乃至所有人都給我一種恍惚的感覺,彷彿是許久以前的事了。回憶童年,才發現那與自己究竟離了有多遠,我曾愛的恨過的,悲與喜,傷與痛,曾聽江雪先生說道*人生八苦,我的一生,也過了大半輩子,一半在遙遠的山頭,一半在這裡,過去幾萬幾千日,我剩下些什麼?有誰知道嗎?
把熱水沖進裝著飼料的瓷碗以後,霧氣沾滿整個臉,小傢伙因為看不到我而喔嗚地鳴哭,把飼料搗碎以後,放在一旁等待冷卻,童年時期看著家父這麼做,因為好奇而偷吃了幾口,從此便很少挑食了。我曾也想對今劍這麼做,可後來還是被家母給制止,為此還被監視了幾天的行蹤。
從前搞不懂的事情,若沒有得到一個心服口服的解釋,往後還是不會理解它。
而*世間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曾經虧欠的,如今還虧欠著;過去愛的,現在仍愛著,那些恨的想要斬斷它的,還在那裡。渴望改變的,或許早已不同了。
小傢伙吃食的模樣非常可愛,沒有牙齒、形同嬰兒與老人的含食,因為窗外透進的光太過強烈,牠的眼睛幾乎瞇成一條線,我有一種為人父親的錯覺,掌上是我的孩子,是意外得來。
興許真是孤獨太久,遺忘了還有誰在這兒。
事後我把東西收起來時,看見三日月遺落的紙條,我以為那是紙條,攤開一看才發現是當年的一字籤,屬於他的,有被拆折的痕跡。這東西原本一直都放在我的外套裡,思及此,三日月幹了什麼事情我也知道了。被他看見我還留著籤條,不知道怎麼的,一陣困窘攀滿背脊,不曉得被他看出什麼來,就像刻意彰顯我的窘態,將籤條大喇喇地放在手機邊,這樣的惡趣味,也只有三日月一人了。
這麼多年。這籤條載著的或許是我離鄉的哀愁,以及從後不斷推向前頭的歲月。二十多年,我這樣活過來,又悄悄死去。
我打了通電話向工地請一天假,雖然從山伏那邊的大嗓門了解到,工作進度甚至超前,我在不在也無所謂。我說,那還真是感謝你啊。他嘖了幾聲,手機傳出的聲音盡不是滋味的語氣,「想要偷偷去玩?你得帶給我些紀念品!」
好好好,給你帶瓶提神飲料吧。我說完,未等他反應過來,就掛上電話了。
並沒有想要去哪裡,也沒想要做的事。只是突然感覺,今天還是暫且緩緩吧。我很難形容那種異樣感,它就像你心裡一直沒有做的事情,被耽擱,被遺忘,最後只能模糊地想起有什麼忘記去做了?但又馬上被接踵而來的瑣事淹沒,我現在,就只是把被淹沒的給挖出來罷了。
已經是稻麥成熟的季節,外頭吹起的風都有些冷,我帶著小傢伙從公寓出來,迎面而來便是一陣冷風,帶著不親切的暖,我的圍巾用來包裹小傢伙的身體,怕牠凍著,又想到這麼帶牠出來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人生八苦,我猜動物也是這麼樣吧。或許更少一些,生老病死,緩慢的,難以察覺的,從生至死,帶著無知的衝勁。每個人都是這樣的。因為唯有如此,才有勇氣活下去。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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