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
鳥
愛使萬物深陷死亡。
I
他很久沒有回到這裡,在跟不動明分離的三年中,他跳級高中,又跳級大學,所有非必要的日常生活都被他像截斷影片般快速進取,沒有親近之人,飛鳥了的社交圈以不動明為核心,孤獨自拔,他結交的友人來自世界各國,也許哪一天世界爆發戰爭,飛鳥也不會去留意他們動向,這般淺薄交情,將他的生活點綴成寒冰。
飛鳥在確定假期後便著手飛往日本的機票,交由幫他處理瑣事的秘書安妮,日本幾處的置產,飛鳥都想趁著不動明的假期,兩人肩頸輕鬆地去,豪放地去,狂野的,迷亂的,飛鳥了想和對方度過成千上萬的日子。也只有不動明是真正意義上的了解他。飛鳥十分篤定這點。
珍妮將行程及落地點排成流程交到飛鳥手中,有那麼一瞬間,他以為他是要遠赴日本的會議,手中沉甸甸的幾張紙,都在宣告他們分開的日子──不動明或許壓根認不出他了。飛鳥自嘲地想。但明總會有辦法知道他是誰。
這是怎樣的奇怪引力,把他們牽扯在一起,飛鳥曾聽聞東方文化有緣說法,但他卻感覺這不足以形容他與不動明之間的牽引,是要更深入而隱密的,唯有他二人,也許世上沒有任何一詞足以形容。
人與人之間總似奇怪的拉近又拉遠,這是他們被誤判的青春。
「請一路小心,飛鳥先生。」
珍妮站在大門邊,一手撐著門框,她從未變過的裂嘴笑顏帶給飛鳥無比的安定感。我走了。飛鳥說道,頭也不回地離開。跑車奔馳在柏油路上的刺耳尖叫,一路劃破他心中無以言形的情緒。
不動明接到飛鳥了即將在日本待上一段時間的訊息,是飛鳥已經到了日本之後,對方一如既往的果決,使不動明根本沒有機會詢問一二,待他再次接到飛鳥了電話的同時,也是飛鳥即將到達他所在點位置。
「待會兒一起吃頓飯吧,我有太多話想跟你說了。」飛鳥一手握著方向盤,另一手在一旁的手機屏幕上點擊,發送幾則訊息給遠在美國的珍妮,「明?你在聽嗎?」
「啊、了!不過你說待會兒是……?你已經要到了嗎!」
「大概再一分鐘。」飛鳥輕笑一聲,「你還穿著制服吧?」
天啊。他聽見話筒另一頭來自不動的短促叫喊,「你什麼都不用準備──啊,我看見你了。」
轉角處,身著高中制服的不動明和幾名女學生站在一起,他看見不動明放下手機,目光四處尋找他的模樣,飛鳥搖下車窗,側身探頭出去,大聲喊道:「明!」
了!不動明驚訝地盯著飛鳥了的車子,幾聲短促的發音後才完整拚出一句,「這、這是你的新車?」
飛鳥了沒有回應明,只是下了車走向對方,伸手拉起不動的手。走了。他說道,沒有浪費一字一句,明能感覺到同學訝異的目光,同樣的,他也驚訝極了,上次和飛鳥見面時,估計還沒有這輛車。這大概又是飛鳥了近來新添的吧。明一手向同學們告別,另邊轉頭向飛鳥說道:「你到日本時就該告訴我!這樣我也能去給你接機了。」
飛鳥只是笑,坐上駕駛座後才緩緩答道:「不用。我過來就行了,何況我有想帶你去的地方,來這裡你也好整理吧。」
飛鳥完全忽視了不動明是否願意與他一同離開的意願,只是直接判斷著:明一定會跟他走的。而明,也確實沒有反駁,應了幾聲,當作答覆,明的注意力完全被車內新穎潮流的搭配給吸引去,這輛跑車也合了明的口味。他就知道的。飛鳥嘴角帶笑,和明閒聊幾句,他們一路上聊著彼此的生活,尤其是不動明。
在短短三十分鐘的車程,飛鳥了已經得知不動明近兩年內都未曾參加任何校外田徑比賽,只有校內的接力賽會將他安排在中間棒次,那種微不足道,完全可被替代的。明並未表現出不悅或飲恨的情緒,只是單純陳述。飛鳥聽完,在一個轉彎後說:「這不是你擅長的部份,明,你有極佳的耐心跟毅力,如果是馬拉松長跑,情況就不同了。」
「但我不會去跑馬拉松的,了,你知道。」
明說完,看著車窗外夕日的沉落,暖光將他的側臉給照亮,他們在一片赤裸的橘色光芒中奔馳,「會參加田徑……只是想參加而已。我對馬拉松沒有興趣。」
飛鳥閉口不言,他們之間隱隱藏著一種酸澀的苦味,發酵的橙汁,誰都沒有再開口了。一路直到達目的地,飛鳥了才開口,有些雀躍而興奮,「到了。」
這是一間坐落於港口的餐廳,從餐廳的廳台望出去,可以看見對岸起落的燈景,餐廳內人潮不多,卻區區獨立,難以被打擾。飛鳥停好車,門口一位侍者前來接待他們,「飛鳥。」他說,侍者確認了預約名單後將他們領至落地窗邊的位置,不動明對於這樣的場合有些緊張,飛鳥似乎感知到了,回頭輕輕搭起明的肩膀,「別多想。」
落座以後,首先上來的是開胃菜,飛鳥一邊將麵包撕碎,拌入沙拉中,一邊緩緩開口,「這間餐廳我一直都想帶你過來,非常寧靜,也比你常吃的速食要營養和健康。」他似想到什麼,又說:「你看,從這個位置,可以看見你家亮著的燈光,那屋頂就是了。」
飛鳥遙望遠方的側顏,不經意間落入不動明的眼中,過了半倘,明才意識到飛鳥話語中絕對的孤獨,飛鳥曾有一段時間停留在日本,非常短暫的幾個月,那時他們並不常見面,他說不上是什麼原因,也許是生活中種種瑣事將他們給隔開,也許,便是生活本身,將他們置於這海岸兩端的方向,他從飛鳥的眼中讀出那種情緒,那種寂寞,他鼻尖突然發酸。
這段飯他們吃得盡興,飛鳥了無視不動明隱隱的淚水,他清楚對方是為了什麼而淚,只有明,唯有明,能快速而準確地理解他說的話。在不著邊的極端中滑行,他們像墜落的星子錯過又相聚。先前的不悅幾乎一掃而空,時間過晚,飛鳥了首先開車將不動明送回暫居處,牧村家,在分別前,不動明向飛鳥拋出下次再約的邀請,飛鳥笑著接受了。他目送不動明開門進屋,便開車返回他在此處的居所,有幾份論文需要再次修改,飛鳥了決定徹夜完成。
假期正式開始。不動明練完田徑,他們難得決定一起步行回家,美樹聊起飛鳥了,好奇地問個不停,不動明說起他們認識的契機,是他幼時在山崖上發現瑟縮喘息,幾乎無力的飛鳥了,「我以為他很害怕,渾身抖個不停,」不動明回想道,「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
「那他的家人呢?」
「我也不清楚,好像只剩他一個人了。」
「他是外國人吧?聽他說起日文,也有些口音,」美樹抬頭仰望天空,赤霞,流雲,風起風落,「一個人被落在日本,肯定很孤獨。」
幸好有你啊,明!美樹笑道,看向了他。
明有些羞赧,相反的,他低下頭,注視每一步跨足的柏油路,緩慢而輕巧地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和飛鳥了幼時時常在一起,飛鳥因為西方的長相而被同儕輕視與排擠,不動明就會在那時站出來為飛鳥捍衛,他希望他能開心,雖然飛鳥幾乎不苟言笑,面容嚴肅,但他常能在不經意間瞥見飛鳥柔軟的笑顏。
那時他們多大?不過三五歲的年紀,他們一起在幼兒園接受教育,飛鳥了從不與他人相處,他總是做自己的事情,畫自己的圖,看自己的書,有時老師教課口誤時,了會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語糾正,再用玩笑話一般的眼神向老師看去。
飛鳥了從小便離經叛道,但不曾造亂,活在一個自我絕對的秩序中,宛如他不屬於這世界,而是這世界屬於他。有時不動明會錯覺以為,他和飛鳥曾在其他時空中相遇,不然怎會如此熟悉。
先前他隱諱地將這樣的心思說出口,飛鳥了只是笑了笑,一手撐著下頷,向他問道:三角函數有自信拿到滿分了?
牧村美樹感受到來自不動明的沉思,自從聽他說起飛鳥了回到日本後,明沉思的情況變多了,美樹不再多言,她和不動是從小到大的朋友,但她這才驚覺,自她和不動明相識前,有關不動明過往的人生,她是一知半解的。
明也不曾向她透漏一字一句,直到今日。也許也是因為飛鳥了。
感覺得出你很在乎他。美樹說。不動明的雙眼微微的垂下,輕聲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飛鳥的電話來的及時,在不動明剛踏進家門便響起來。美樹從他身旁走過,沒有等他,他接起電話的同時聽見客廳傳來一陣嬉鬧聲,不動明跟著喊道。我回來了!他從玄關逕直走過走廊,往樓梯走去,一手拉下頸脖處的領帶,「明!」
「了?怎麼了,你的語氣很慌張。」不動明一邊上樓,一邊詢問道,他聽不大清楚話筒那頭飛鳥了的聲音,太吵雜了,過於大聲的電子音樂與喧鬧聲,蓋過飛鳥原本就不夠清楚的聲音,「了!」
飛鳥沒有正面回答,他尖聲笑了起來,「明!你真應該過來看看──這裡太有趣了!」隨後話筒爆出一陣刺耳扭曲的音樂,不動明迅速拉開手機與耳朵的距離,皺著眉說,「你在外面吧!你在哪?」
飛鳥又笑了幾聲,彷彿沉浸極樂,語氣也隨之飄然而模糊,不動明能聽見話筒傳來曖昧的喘息,男男女女,他的腦中一瞬間浮現的是情色片中的雜交派對。他緊張起來,飛鳥了短潔的白金色髮絲在不動明的腦海中漂浮結塊,就好像他也是其中一人。他大喊到對方的名字,渴望聽見飛鳥往常清晰的聲音,但飛鳥了仍一言不發。他慌了,竟然感到有些無助。飛鳥可能……他幾乎想哭了。
他必須做點什麼,他至少要和了相見。
太沒用了。
「了……」他深吸一口氣,緩慢而堅定地說,「我想見你,你在哪?」
飛鳥了終於聽見不動明的呼喚,聲音忽遠忽近,卻一字不漏地傳進不動明的耳中。
我在夜間集。
飛鳥嘴唇開闔的力道都能把心掐碎。
來找我吧。
飛鳥了拋下這一句話,朝身後無限的黑淵墜落,他背向光明,如蛇如孤。
II
不動明花了將近三個小時,才終於找到飛鳥了口中的夜間集。
他跌跌撞撞地衝進窄破的門,被霓色燈光給照的頭暈目眩,他瞇著眼,努力在交疊黏膩的男男女女中找出飛鳥了,卻被一位幾乎裸身的女人給纏上,他被強硬地灌下了幾口烈酒,幾顆奇怪的藥丸,被擦撞,撫摸,沾上黏膩的氣息,他幾乎要勃起了,卻又感到噁心想吐,他找不著飛鳥了。
明幾乎是用攀爬的姿勢,搭上角落的長型沙發,他頹然地坐上,已沒有精神去注意身旁交媾的男女,他骯髒不堪,耳邊有奇異的低語,毒品使他精神渙散,嘴角不自覺發笑,可他卻難受地眼眶發熱,流淚又微笑,淚水滑進齒縫間,他像被世界拉遠的飄浮靈體,凝視這一切荒謬的誕生。
有人向他靠近,他也無力反擊,來自飛鳥柔和而安穩的掌心,落在他的胸前。他心跳漸快,雙眼貪婪地追隨飛鳥了,對方以指腹擦去他頰邊的淚水,他才看清楚飛鳥的臉龐。
這人幾乎攜著光明而來,將他所有念想都捻滅了,不動明撐著無力疲倦的身軀想靠近飛鳥了,被對方輕柔地阻止。他聽見飛鳥用一種奇異的聲音,對他呢喃著。噓。
不動明賣力地伸手,抓著飛鳥寬白的大衣,他有太多想問的。為什麼你會在這裡,為什麼不告訴我多一點。但他僅能發出單薄的音節,出口皆是破碎,不動明的指尖沾上濕黏的液體,他探頭一看,竟是鮮血淋漓。
他迷茫地看著指尖黏膩的血液,又抬頭向上看去。飛鳥了亮藍色的雙眸彷彿挾帶天空,映著全是不動明呆滯的臉龐,他看見對方雙眸中呆滯的自己,看見自己骯髒又瘀青,他突然不明白。
「……了,你……」飛鳥了將不動明擁入懷中,不動明看不見對方,視野所及全是飛鳥身後放蕩淫糜的舞池,他看見那些男男女女,頭破血流,在地上蠕動有如蛆蟲,不動明睜大雙眼。
那不是人類。那些是什麼東西。
從女人的陰道鑽出觸手與尖牙,乳尖被撕裂,抽插一半的男人被肢解吞食,有斷落的腸子與心臟,血腥味與毒品混合在一起,他們更加瘋狂,他們肆無忌憚,他們將身邊的一切飢餓撕咬。不動明掙扎起來,卻被飛鳥禁錮在懷中,他越加恐懼,渾身顫抖而幾盡崩潰,他要死了,他會死在這裡。
不動明尖聲叫出,飛鳥了捏著他的下顎,強迫不動明看向他。這裡……這裡!不動明雙唇顫抖,努力想要說出話,「了……!了!這裡、會死!死!」
會死的!他們會被那些非人怪物吞噬殆盡,一點殘渣都不剩!
明,看著我……好好看著我。飛鳥低語道,額面和不動明緊緊貼著,他們鼻息相交,親密如前,不動明的淚水幾乎佈滿他們之間,飛鳥不為所動。你看見了什麼?
「地……地獄!」不動明喊出聲,他急速的顫抖與呼吸,幾乎使他陷入休克昏迷,「我看見地獄!」
飛鳥的眼眸僅僅注視著不動明,彷彿一切與他無關,與他們無關。明抓著飛鳥的雙手,想要將他拉離,他們要一起離開,他們不能死在這裡。飛鳥卻固執地佇立在原地,不動明無法理解了,他看見逼近的怪物,雙膝一軟,跪在飛鳥了膝前。
在他墜入黑暗的那一刻,他聽見飛鳥依然清晰冷冽的聲音,歌唱一般地傾訴。
我們身在人間。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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