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盡是無眠夜
艾伯李斯特的故事,源於古老的家族,終結在無寂靜謐的荒夜裡。他盤坐在地,用打火石與枯枝生起火焰,殘破的劍還能殺死一頭野鹿。他用幾枚硬幣在酒館買下一瓶威士忌,劣質的。鹿肉被包裹在層層樹葉中,外頭包裹了一點濕泥土,丟進火堆中悶燒,水氣與烈焰交纏,生出蒸騰的白霧,艾伯李斯特從口鼻哼了幾聲,微夜吹來的風太涼,把他的膝蓋凍上了。
他獨自在這片森林的邊界徘徊,像個孤獨的守墓人,但他要守的不多了,艾依查庫就是其中一個,這人至死都緊咬著垂掛胸前的軍牌,讓艾伯李斯特幾乎發笑的事,那還是他的軍牌。那一場說不上戰役的突襲,把他們打的散散落落,像枯枝殘葉,被冬風吹打拍落,被雪掩埋。
那一場突襲把他們都打殘了。他瘸了一條腿,幸好艾依查庫原本就瞎了隻眼,所以老天大抵對這人還是留有點情面,只帶走了他的體溫,以落雪的速度。艾依查庫到底是一個頑固的男人,在高燒不斷,內出血的情況下撐了許久,艾伯李斯特第一次遇到這種徹底孤立無援的情況,他根本沒想過,半路遇見艾依查庫,再後面的一半就遇見的突襲,他開槍時都在想,會不會這是艾依查庫搞出來的戲?
但對方人馬對艾依查庫不留情的擊打,又打消了艾伯李斯特的猜疑。這一場對戰也不過會是他們兩人生中無數次的其中之一,他們會受傷,受傷總是難免,但他們會治癒傷口,沒有什麼傷比起心要難治。他痛了大半輩子,他也為此鬥爭了半輩子。
艾依查庫的情況每況愈下,第三天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艾伯李斯特有些憤怒,源自於誰?他自己都說不清楚,像眼鏡上總纏繞的霧,把他眼眸染濕,艾依查庫對他不斷嚎罵,又會突然大笑幾聲,艾伯李斯特打斷他時,艾依查庫就會像地痞流氓般回應,「你個富家少爺可閉上嘴吧!」
艾伯李斯特當然被氣得不輕,但他也沒有什麼力氣去回應了。他扶著艾依查庫,感到落雪的速度越來越急,他的腳步不自覺加快了些,艾依查庫終於在不斷趕路的過程中倒下,「讓我喘口氣。」
「我們不能停在這裡,」艾伯李斯特將艾依查庫放下,靠在一處腐爛的樹幹上,「追擊兵很快就會過來,我可不想在這裡過聖誕。」
「你想過聖誕嗎?」
「不想。」他回應道,難以置信地低頭望著艾依查庫,「你別睡了!」
可我真的好睏啊,艾伯。艾依查庫的聲音變得如此之小,細如孽蚊,艾伯李斯特感到腿根處越加疼痛,幾乎要忍受不住,「我背你!快起來!」
我其實挺想聽你說,你想過聖誕的。艾依查庫緩緩道來,那聲音在艾伯李斯特耳中,又突然變得極大,彷彿就在耳邊呢喃,「小時候我們總會一起過,後來就不知道為什麼,好像我們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我們就不一起過了,連隊時你對我還會道聲招呼,後來……後來怎麼著?」
「可我總會去找你,你需要我,我就會去找你。」艾伯李斯特輕聲說道,不再急於催促艾依查庫,「除了分離的那幾年。」
不。他直直望著艾伯李斯特的眼,那眼目盛滿了皚皚白雪,黑夜長空,沒有他們童年的星星與月亮。艾伯李斯特的哀慟,從心根不斷攀延,將他徹底鎖死在艾依查庫的眼眸中,「是你需要我,我以為你總需要我,可後來我發現我們都不需要彼此,」艾依查庫從胸口處掏出銀鍊軍牌,似愛戀,似憂愁,「現在我想把它還給你了。」
我不要。艾伯李斯特強硬地說道,伸手握住艾依查庫的手腕,完好的那隻,沒有被血液過度浸染的那隻,「走吧。」
你走吧。艾依查庫說,他拉下對方鬆散的領帶,在那裡印下一個沾著血的印子,他看來恍惚又快樂,是他們逃離中庭,一邊喝酒一邊奔跑的眼神。艾伯李斯特親吻艾依查庫冰冷的額面,他的驕傲使他完美,使他無法挽回。於是他們總在告別。
艾伯李斯特早已離開古朗德利尼亞,他在艾依查庫離開的森林迴盪,在他們一同闖入的森林留滯,他不覺得自己會活得多久,也許死亡就在明天,時間對他已經失去意義,沒有什麼追擊兵,沒有第二波突襲,只有不斷迫近的衰老病傷,他瘸了的腿已經毫無知覺了,如今真要問他還知道些什麼帝國情報,他只留下了自己。與他無關的,他通通都丟棄。*
包裹鹿肉樹葉的濕泥已經乾裂破碎了,熟肉的味兒飄散出來,他用樹枝撥弄幾下,又全然沒了食慾,如果這時身邊有人,也就不會浪費他獵來的這頭鹿了。艾伯李斯特靠在一處大石旁,月光撒了一整片,將他的臉龐映得發亮,他像想起什麼似的,從胸前拉出一條銀鍊,他嘴角提著笑意,將軍牌反覆翻轉在掌心之間,摩擦生熱,遠處傳來鳥禽驚鳴聲,艾伯李斯特注意到,將軍牌塞回胸前的位置,另手拿起垂放一旁的劍,他扶著石頭站起身子,一瘸一拐向深暗走去。
FIN.
*艾依查庫便是與他有關的,他們同一處生,同一處死。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