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
他
睜開
雙眼
遠的,長久的,自選擇中釋放,朝後墜去。
外頭下著大雨,雨滴拍打在夜刀神狗朗的頸肩上,雨水滑入薄而冷的襯衫,他似有未聞,筆直地站立於大樓林立的馬路中央,他沒有任何能夠遮蔽雨水的器物,滿身潮濕,雨水的霉味充斥了他的鼻腔,又是奔波的一天,又是一無所獲。在這樣的日子中來回奔走,求而不得,那些過往逐漸奔向死亡,被遺留之人如何能遺忘?於是夜刀神狗朗從來沒有忘。
他沒有忘記他。當他站在這裡時,總以為自己抓住了什麼,然而卻僅有刀劍於身,他雙手空無一物,他剩下什麼呢?也許一切皆是虛妄。
逼近而來的車子發出極大的喇叭聲,他向後一跳,離開了馬路範圍,夜刀神狗朗站在騎樓下,雙眼望向即將夕落的灰色天空,雨水將一切都擋住了,把白的光,灰暗的出路都掩蓋了。他咬牙切齒,渾身顫動,終於在洪水雨勢中向前奔跑,接連帶起一整片水花。
貓站在寓所的窗戶邊,眼神落在遠處大門入口處,在看到夜刀神狗朗的瞬間,她將一旁煮著的熱水器給關閉,狗朗速度迅猛如風,一隻隻透明的手將冷冽給劈開,她看見他濕得幾乎能將浴缸給泡滿!貓匆匆忙忙地從衣櫃中拿出一條乾浴巾,正轉身時,便聽見身後鐵門被拉開的聲音。
夜刀神狗朗沒有看向她,沉默地將濕透的大衣掛上曬衣架,他撥了撥濕透的髮,雙眼紅腫又閃爍,他向貓點頭示意,不打算多說一句。貓將浴巾丟往夜刀神狗朗的胸膛上,小心翼翼地問道:
「你今天比較晚回來。」
他沒有理會她,只悶聲應答了一聲,便轉身要朝浴室前進,他太累了,一句話都說不上來,心緒被突如其來的大雨給摧殘折磨,他有多失落,有多悲憤,都在沉默中形成一股暴力,充斥整個房間,貓因而有些不滿。又在生悶氣了!小黑好愛生氣啊!如果是社的話就不會這麼沒禮貌啦!
狗朗關上浴室門,他連聽的力氣都沒有,他還能說些什麼?他想起太多事情,想起孤身一人的童年,想起師傅,想起御芍神的離開,想起他沉溺於湖水中所見到的幻象,想起欲斬殺伊佐那社的那一天,想起貓,想起……他想起所有人,唯獨伊佐那社,他逐漸沒有辦法了。
他沒有辦法。他沒有了。
冷熱交替的水花從蓮蓬頭降下,落在夜刀神狗朗赤裸的身軀,疤紅交錯,每一刀都是悔恨,每一刀都是他的過失。唯獨伊佐那社,他連留下的念想都沒有。他找不到他,也許一輩子都找不到了。
他閉上雙眼,任由流水滑過他的臉龐。
今天的晚餐,勉強算是貓負責的,貓意外地討街訪鄰居的開心,她會撒嬌,會活潑的說笑話,有時鄰居大嬸發現狗朗的晚歸,甚至會向貓提議來和他們住上一晚。狗朗是誰?街訪鄰居從不提及,可貓怎麼會不知道,他們都在暗地揣測她與狗朗之間的關係。和小黑!怎麼可能!貓可專心致志在小白身上!
她將鄰居贈送的味噌湯與白飯熱好,端上飯桌,夜刀神狗朗在浴室已經待上許久,貓不記得多久了?是不是一天了?她也說不上來,打自社的不告而別,她逐漸失去時間的感知,只知道今天又是沒有小白的一天啊!貓嘴上咬著一隻木筷,另一支早已失蹤,夜刀神狗朗的餐筷卻穩穩放在碗盤旁,有時貓也會將另一副碗筷給端出來。或許哪天,定有那一天的,小白會和小黑一起進門。他會誇獎她做的好,小黑是最壞的那個。她總這麼期盼著。
貓哼起一首亙古的歌,她化為貓型,尾巴不斷拍打椅背,如貓酣夢,淺淺囈語。她歌唱,道盡一人死去重生的生命。
狗朗將熟睡的貓給抱起,她化為貓型時總比人類型態還要乖巧,貪睡,貓朝熱源不斷靠近,最後爪子幾乎抓掛夜刀神狗朗的襯衫上,狗朗將她放在床邊,又拿起一旁的被子給她蓋上,他低頭望著她,想起自己很久沒有同貓好好吃過一頓飯了,藏在心底的愧疚越發洶湧,他忍俊不住,低聲傾訴。我很抱歉。
我很抱歉。
他回到房間,側躺在月光斜照的床鋪,涼夜侵襲,將夜刀神狗朗推向另一個深淵,他和貓這些時日不斷的搜索尋找,他得到什麼了?那一日的光景,達摩克利斯之劍的墜落與毀滅,如煙花綻放的極致之光,如死亡前的光影回返,生,死,愛恨,貪嗔癡,伊佐那社與他笑著道別,周身泛起微弱的光。
那是何等溫柔而遙遠,恆久破碎的王。他還來不及抓住,便和貓被一同推往另一個地平線,潮起潮落,無人指引。他們被遺落,如同王在廣闊無垠的天界處無人記起。
夜刀神狗朗閉上雙眼,思緒千百流轉,苦痛難耐,但他必須繼續。繼續尋找下去。明日,黑夜,朝光,總會升起又落下,將師父的話銘記。把念想深藏於心,把心鎖緊。他感到意識被向後一扯,朝後不斷墜落,搖晃著,墜入深眠。
一雙沾著冰冷的手,挾帶溫暖輕輕拍打他的臉龐,他想睜開雙眼,卻被窗邊透進的白光給阻攔,一片細小的刺目,閃爍綻放於他眼前。你今天睡好晚啊。他聽見誰在耳邊說道,一邊帶著笑意地調侃。貓說得沒錯啊。
是吧!是吧!我就說吧!我們不要理他啦,出去玩嘛!
狗朗聽見貓的歡騰,床邊的震動更大,他頭痛欲裂,興許是昨天的緣故。夜刀神撫著額頭,又被那人抓住了手腕。他原想揮開,卻在視線中於清明時震驚不語。伊佐那社泛著無限笑意,眼光流轉,落入狗朗青藍色的眼裡,身旁是不斷拉扯他手臂的貓,狗朗顫著唇舌,抓緊床被,這一系列的動作都被伊佐那社給看盡。
於是他主動說了。
「早安,狗朗。」
伊佐那社看著夜刀神狗朗越發潮紅的臉色,低聲向身邊的貓詢問。他這是怎麼了?感冒?伊佐那社皺著眉,一副不知所措,或說不知道又想到了些什麼,突然大聲地向氏族宣告一聲,「我來給你做飯吧!」
貓發出一聲歡呼,同時又想將伊佐那社拉離夜刀神狗朗的房間,狗朗一把捉住伊佐那社的手腕,他想問他為什麼?卻怎麼也無法開口,伊佐那社偏頭一笑,伸手將他按回床邊,以指尖描繪他的眼眶,光芒照耀,使夜刀神狗朗眼中的伊佐那社映滿了白日天光,使白之王整個人都要消失於光耀裡。狗朗隨即鬆開了抓緊伊佐那社手腕的手,轉身將窗簾給拉滿。
房間頓時陷入一片昏黃,伊佐那社似乎不明所以,微微發楞,又似理解,於是雙手插腰,無奈地笑道,「我看你精神不錯,那待會兒趕快過來吃飯吧。」
貓終於如願以償,將社帶離夜刀神狗朗的房間,她將他拉向廚房,想與他展示自己成熟的煮飯技巧,夜刀神狗朗聽見自廚房傳來的歡呼與雀躍,他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又抬頭往廚房方向看去,他拉開床被,赤腳走出房間。
整個公寓浸泡在一股似焦又說不上焦味的味道中,狗朗洗漱完畢後,便直接朝味道來源的廚房走去,越靠近,他的眉頭便越加緊皺,直到看見伊佐那社與貓兩人在廚房中開火燒著鍋內不知道是什麼的奇怪物體後,終於忍不住出聲制止,「你們這樣是要把廚房給毀了的!」
「哇,小黑!小黑大魔頭又出來啦!你怎麼不乖乖躺在床上呢!」
貓率先發聲,而幫兇之一的伊佐那社在一旁哈哈大笑,拿著扇子搧起鍋子來,狗朗一把將扇子給搶下,正要發作,卻又在對上伊佐那社的微笑後化為空無,貓一發現,便憤恨地擋在他們兩人之間,「你不要胡亂兇人家的小白!」
「什麼?算了,你們給我出去!離開廚房!」
「我們是給你做飯的啦,狗朗,別那麼嚴肅嘛。」
「這裡是廚房!」狗朗大聲喊道,從伊佐那社身後的櫥櫃裡拿出一件圍裙,「你們──去客廳。就去那裡待著。」
伊佐那社聽完,長嘆一聲。別勉強自己。他說道,狗朗低頭對上他的眼眸,那一片新生檸黃下,作為回答,狗朗輕聲道:
不要離開。
社與貓將公寓內的窗戶都打開,甚至打掃了一番,竭盡所能將房內的奇怪氣味給驅除乾淨,社拿起掃把想將門廊前也掃一掃,開門時,貓從後將他手中的掃把給搶走,又將他推向門內,「小白就乖乖坐好啦!」她說道,又朝廚房內的狗朗喊一聲。速度之快,一眨眼便消失了,她關上門前,還不忘將社安置在沙發上,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塞進他的手裡,似乎取代被她搶走的掃把。
充滿破痕的碗,紅色紙傘,年久替換的貓的鈴鐺,狗朗從前的領帶,都被一股腦塞進他手中。他只是笑。
待狗朗終於從廚房出來,美食上桌,房子的裡裡外外都被伊佐那社與貓給清理一遍,連帶昨日被與浸透的大衣,此刻也被好好洗乾淨,晾在陽台邊上。伊佐那社仍然身著葦中制服,卻潔白如第一天見面的模樣,他端坐在沙發上,目光墜在承載午後雷雨的灰雲上,專注得沒有察覺後方來人。狗朗此時已經脫下圍裙,面色潮紅,渾身發燙,他輕喚對方的名,有如遙遠流傳的歌,童謠,喚醒狗朗心底處的一塊柔軟與真實,還有無數破碎飛散的希冀。
狗朗沒有多說,他們的沉默,蓋過所有虛無荒謬的記憶,狗朗將手心壓在伊佐那社的頸肩上,聽著對方的吐息,狗朗感到手心下竄過軀體的暖度,流淌的血液,真實?是否只是一場妄言夢?他無法斷定,將選擇權重新交與王的手上。白銀氏族的起頭與終點,亙古永恆的耀眼之歌,包裹一切世人的癡愚。
包括你,包括我,包括這從今往後。
伊佐那社倏地仰頭,雙眼因夕落裹上一層焦黃,夜刀神狗朗傾吐孤獨心聲,衰敗,近乎放棄的絕望。這樣忍心。伊佐那社聞言卻笑。他說,可你們從來沒讓我失望。
他轉而親吻他掌心,將臉頰靠在其之上,他們感知彼此,傾吐彼此。與你相遇與告別。夜刀神狗朗緊皺的眉心,被伊佐那社給揉開,他們沐浴在一片橘光中,如同那天。也是那天。伊佐那社心有不忍,卻無能為力,只能以溫柔,如白銀之力包覆夜刀神狗朗碎落的一切,他的柔軟與堅忍,他的剛烈與執念,終被伊佐那社給擊碎。遠的,長久的,自選擇中釋放,朝後墜去。
貓轉醒時,公寓內是一片漆黑,徒留滿室熱騰的食物香氣,她走出房間,看見屬於伊佐那社的遺留物散落一地,被夜刀神狗朗緊緊抱在懷中的,是伊佐那社逝去那日留下的缺口圓碗,她看不見狗朗此時的眼目,卻感到一陣強烈的憤恨痛苦,隨吐息煙消雲散,剩下悲痛的釋放。
貓踏著無聲的步伐,從後擁抱夜刀神狗朗,她纏抱對方的指尖,沾上無色又溫熱的液體,自上方不斷滴落,成為一列,成為終點。王權者遺留下的遺子們,如何艱苦地守候,他們都太習慣分離,以至於對告別無所謂了。
狗朗感到自身後傳來的溫柔,他向後倚靠,如同伊佐那社離開後的每一天,與貓掙扎著尋找,與她努力著向前行,直至放下了悲傷,夜刀神狗朗閉上雙眼,這一次,終於不再落淚。
刀鋒落下的那一刻,切割開空氣與夜刀神狗朗之間的連結,不過一瞬,御芍神紫感到刀劍被一股強而有力的擊打給揮開。一場炸裂,一場光影交錯,刀劍劈砍。那紅!紅色紙傘盛滿白銀之光,銀白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啊!
他感到面前一場交旋的熱流,交替痕錯,御芍神紫瞇起眼睛,警惕地朝他們看來。隨著對方的出現,夜刀神狗朗的內心淋盡風雨,再一次朝動起來。
於是他睜開雙眼,將落滿的白銀給拾起。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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