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又回去玩了下UL,看到布朗寧跟沃肯,還是好喜歡他們啊
警方在布朗寧暫居的公寓內發現他的屍體。
經法醫檢驗得知,布朗寧的死因是中毒身亡,他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不似暗殺的模樣,警方初步推斷布朗寧是自殺死去,但真相到底為何,無人知曉,羅占布爾克的警方就這麼草草結束這件案子。和布朗寧生前處理事務的態度有那麼點相似──模稜兩可,混於黑白於無形,迷惘而脆弱的。
那名沉默的醫者,自喪禮開始至結束,只是默默地將白花獻給羅占布爾克既庸俗又不凡的偵探墓前,他曉得一切都停止了。布朗寧將不再感到恐懼,不再為無聊所吸引,在那個世界裡或許還可以開心地活,充滿他所嚮往的冒險與刺激,這些對方追求的全部,醫者不僅思考道,死亡應是他的歡愉。
沃肯將一本深棕皮封的記事本從公事包裡拿出,考慮良久,終於攤開早已破碎不堪的第一手札。布朗寧生前凌亂的字跡,陌生而躍然於紙上,這是他的選擇,布朗寧的──選擇去接納的真相──那個對方所渴望的解答,哪怕不堪,哪怕再難捱。那是布朗寧的記事本。
《The
Turth》
於是我們繼續往前掙扎,像逆流中的扁舟,被浪頭不斷地向後推入過去。
──《大亨小傳》
第三手札
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這裡了。布朗寧在踏上這片土地時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那種難以被形容的城市味道,混合菸草和機油,在喉頭瀰漫的味道讓人忍不住又犯了菸癮,他吞了吞口水,最終忍了下來。布朗寧又抬頭看了看周遭的風景,與記憶裡如出一轍,物世人非的情節在這裡並沒有上演,也許他那破舊的偵探事務所也還再呢?日光被陰雲所掩埋,他壓低帽沿,天空佈滿雨雲,待會兒降雨的預感。
自離開羅占布爾克以後,已經過了將近半個世紀。他的年歲也往上加了好幾輪。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斜射入內,從浴室狹小的窗口窺亮磁磚地板,反射刺眼的光芒。他才剛醒來,雙腳觸踏冰冷的磁磚地板,自腳底竄起的涼意讓他不由得打顫。下巴長出些許尖刺,他才恍忽地想到:該清理面容了。一邊將掛在一旁的毛巾扯下,動作俐落得是多年的習慣。
他望著鏡子中反照的自己,有一股奇異的陌生爬上心頭,怎麼看……他撫摸面頰,微微起皺的皮膚與暗淡的眼窩、因長年夾菸導致指節處染上的膚灰色,下垂的嘴角,年歲增長而衰老的皮膚,亂翹的髮,參雜一點灰──年歲的痕跡在悄然不及時悄悄佈滿他的容貌,他才恍然驚覺,恍然發現,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年。他遠走的那段時光,原來已經這麼多年了。
半個世紀的飛逝,徒留孤獨的滄桑。
他似感慨一樣地垂下手臂,一邊將刮鬍泡胡亂噴滿下巴與頸脖。沉重的,刮鬍刀的重量在手裡漸漸變得無比沉重,右手不停顫抖,犯病一樣,他突然想起曾經,悲傷不斷從眼角流出,淚水,鹹味,他緩慢地舉起刮鬍刀,刮去尖刺的鬍鬚。一個沒注意,一陣強烈的疼痛,血痕染紅了刮鬍泡,視野所及之處,早已什麼都無法看清楚,他一陣愕然,猛地咳嗽起來,嘴中甚至吃進了些刮鬍泡,苦澀所引起的咳嘔讓他站不直身子,僅用雙手撐住臉盆,失力地倚靠在牆邊。
鼻頭痠疼得難以呼吸,像是終於忍無可忍,布朗寧啜聲哭泣。
那是關於將近半個世紀前的事了。
第二手札
他還記得,那時每個星期六下午與沃肯的會面,他們會在街頭轉角的咖啡廳坐上短暫地待上一或兩個小時,配上一盤蛋糕或餅乾;有時會有街訪鄰居和店家贈送的點心,以及時不時出現一旁的街頭音樂家,他們會給那些羅占布爾克的流浪者一些表演金,請他們演奏一曲,閒適這個下午。
當了偵探這麼久,布朗寧才接到這麼一件委託,讓他偵察一位醫者,或者說,博士更為好認一些。委託方身分隱密,到他手上時,這份案子已經經由三方轉手,他要向上調查委託人的背景,不僅什麼都查無訊息,還被明著打了個回馬槍──這件案子,不再仔細偵查一次,肯定又是毫無進展……雖然這生這樣庸碌無為,但要說過日子,他倒也過地算舒適。這份委託無限期,要說限期,便是找到在羅占布爾克與The eye所有相關的人士資料,但光是花時間釐清The eye存在地點與年份便耗去他大半年的時光,布朗寧不僅一次開始質疑,自己調查方向是否哪裡出了錯誤?關於馬戲團的來訪,他甚至連消息都是透過和咖啡廳老闆對話才得知。
馬戲團有關於自動人偶的消息,其中一具自動人偶是任務的最高目標之一。但如果今天便動身調查,那樣的話,今天與沃肯的見面大概要取消了吧。每隔兩周的周六,布朗寧和沃肯便會在街頭轉角的咖啡廳坐上一或兩個小時,有時給予一旁羅占布爾克流浪藝人表演金,請對方拉奏樂器,賦予美好的元素,在那一個下午。
布朗寧才考慮著聯絡對方,告知會面取消的訊息。但轉念一想,對方畢竟是沃肯,就算自己沒能赴約,那個人還是會照樣前去那間咖啡廳,待上幾個小時吧。他曉得那是沃肯唯一允許自己休息的時間,能夠全身心放鬆的短暫時光。
不過話雖如此,果然還是想去啊──看一眼也好。如此微不足道的願望,竟是渺小到甚至不值在對方面前一提,他卻無法壓抑這個想法,這股衝動與慾望,究竟來自於何方呢?這些事,都被埋在無數咖啡香下,他們不聊愛情,不談感受,他們聊人生,聊未來,聊情愛以外的所有事情。
馬戲團會待在這層至少三天。
布朗寧在腦海中得出這個結論以後,眉頭鎖緊,嘴角卻不自覺提著笑意,太糟糕了,就是這份情感,讓他感覺自己像個初入青春期的青澀少年,凡事畏縮,凡事又大膽地隨心所欲,布朗寧忍不住大笑起來。就算如此又如何呢?他帶著一點顯而易見的自負,才正拿起手機,卻在這時傳來屬於大門的鈴聲。是誰?布朗寧在心中疑問,腦中迅速掃過幾個人名,沒有任何一點對方是何人的頭緒。他猶豫了幾秒鐘,隨後大喊:「來了!」
他不慌不忙地走到大門,右手緊扣門把,拇指壓緊鎖夾,「請問是……」
「布朗寧。」
他聽見聲音的主人,立刻將鎖夾打開,臉上藏不住詫異的神色,「沃肯?」
「你怎麼來了,我正打算要聯絡你。」
「我突然有件事想請你幫忙。我想……必須藉助你的能力,我需要你為我追查一件事。」
「怎麼回事?」布朗寧的疑問脫口而出,突然感到自己的突兀,慌忙改口,「我的意思是,你先進來再說吧?」
他伸出一隻手,示意沃肯進門,然而沃肯眼神堅定,沒有一點要進門的意願,神色間盡是緊張和焦慮:「事情有些著急,總之,你願意接下我的委託嗎?」
「當然了!」他大吼一聲。我是說,倒不如說,「你知道,我應該的。」
「拜託了。」
沃肯說完,隨即拉住布朗寧的手腕。拜託了。他又重複道,就像制止布朗繼續發言,當布朗寧意識到了這點後,抽回沃肯覆在自己手腕上的手,轉而與對方相握。那是一種制式化的回握,雙手交握,上下擺動,布朗寧垂眸,說道:「沒問題。」
他嚥下一口唾液,隨即抬眼直視沃肯灰藍色的眼眸,「我接下你的委託。」
沃肯的委託,竟與布朗寧手邊案子幾乎不謀而合,布朗寧在聽完沃肯委託的內容後,沉默許久。他甚至生出一種恐懼,莫名的,難以形容,一種掉入陷阱之中的掙扎無力,委託人與被委託者彼此心照不宣的保密條款,他對沃肯隱而不宣的情意,一切都使他寸步難行。
稱不上愛情的情感,相互信賴又相互依偎,兩人都已經脫離年少,然白駒過隙,令人連感慨都來不及──布朗寧翻過記事本,自嘲地記錄每天的經過──然而今天,他卻不曉得該從何紀錄起。
沃肯委託他尋找名為「法典」的物品,務必在馬戲團表演離開之前找到。時間僅剩不到三天。那是什麼?沃肯無意回答,只囑託布朗寧找到法典後,若不能馬上交予他,那麼請布朗寧一定馬上將其毀去,毀去的方法也很簡單,沃肯給了他一小瓶藍色液體,數個顆粒飄浮於其中。他接下那瓶被保管型試管,接下沃肯的訴求,腦中突然冒出太多疑問,有太多奇怪的關聯性,沃肯與馬戲團之間的關係,以及,為何沃肯偏偏在與人偶緊緊相關的馬戲團巡迴演出時委託他找到法典?又是為何,在這麼多人之中選擇委託他?天知道羅占布爾克有多少偵探,沃肯知道他手邊的委託,正與其有關嗎?
他其實曉得對方在很早之前,也許比他們相識時候更早的時候,沃肯就在尋找某種東西。而沃肯所有的研究,那些佔盡對方生活幾盡一切的研究,也圍繞著『法典』展開。布朗寧對找到『法典』沒有多大的自信。他幾乎出神地聽著沃肯的話語,眼神始終沒有對上他。
「……如何?」
「我會盡力試試。但我有些好奇,」他小心翼翼斟酌話語中疑惑的含量,盡量讓這句話聽起來更像隨口說說的問話,「你為什麼突然委託我?說實話,找東西,有遠比我更適合的人,比如說專門尋人尋物的──……」
「因為是你。」
沃肯沒等他把話說完,就立刻結束了話題。語氣急躁地讓布朗寧吃驚。沃肯大概發現了自己的躁進,不忙不急地補充:「我是說,因為是你……我只能信任你了,你也知道,我將近一半的生活都獻給它,但隨它們的到來,我越來越不能再等下去,」沃肯遲疑了一會兒,「整個羅占布爾克,我只信得過你。」
「噢……是這樣啊。」
布朗寧沒再發問,低頭喝了一口已經冷去的咖啡,眼角暼見沃肯一口也沒喝的咖啡。他內心迴盪著沃肯最後說的那句話,一些卑鄙,不合時宜的愉悅。
每週六的咖啡廳之約,今天在布朗寧家進行。只缺少一些美妙的古典樂,這個下午已臻完美。
黃昏時分,他們互相告別,結束今天的談話。道別時,空氣間飄散一股奇異的嚴肅,讓布朗寧心神難以安定……又或者說,他不想談論這些,這些,關於告別的事情。沃肯卻像是被什麼追趕著,不斷將話題引導回委託上面,一種接近本能反射,奇怪的執著,而布朗寧無從得知原因,這讓他感到無比焦慮,無處安放的焦躁與不安。
那麼一切就拜託你了。
沃肯離去前只說了這句話,讓布朗寧將:最近過得如何?你還好嗎?生日要不要一起度過?這些話,通通卡在咽喉邊──是的,沃肯的生日要到了。
再一個月。只剩一個月。
離別時,他朝沃肯揮手道別,目送對方離開。他想問沃肯,希望過一個怎樣的生日──然而關於這個話題,今天卻連半個字都沒能提到。布朗寧對自己的無能感到惱火。但又想到,至少還有一個月。
一個月,兩次的會面約定,首先是大後天前的馬戲團。
行嗎?行的,不行也得行啊。布朗寧給自己打了一劑強心針。面對否定的可能,他連一絲一毫都不想提,想都不想。只管期待吧!他鎖上門,用比平常還大力的力道,握槍而彎凹的指節一陣疼痛,他也不想去理會那些,決定今晚早點入睡,好準備即將持續繁忙一個月的明天。
過去總是令人難以接受的,對沃肯是,對布朗寧也是如此。破屋裡潮濕陰暗,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布朗寧用右手臂遮住他的嘴鼻,氣味嗆鼻辛辣。一股腐屍的氣味,死亡的味道。該不會有人死在這裡了吧?也或許是貓或狗一類的動物。他想,這一切不無可能。但要在羅占布爾克找到活體寵物,比找到活人還要困難。最好的舊時代已經過去,他們要迎接的是毀壞的新時代。
據沃肯形容,這裡是對方曾經待過的屋子。大概是經過爆炸、淹水,以及人為毀壞,這裡幾乎可以稱得上廢墟了。但,怎麼會變成這麼悽慘的模樣?他四處翻找,期望找到任何一點蛛絲馬跡,任何有關沃肯的隻字片語──卻一無所獲。只有老鼠吱叫與滴水的聲音迴盪整棟房屋。他有些沮喪,甚至自暴自棄。真是出了一個難題給我了。他苦笑道。因為人為毀壞的痕跡,布朗寧難以推斷出正確的時間點,房屋主人在房子中活動過的時間點,他只能稍微推論,爆炸發生在這十二小時內,腐臭、死亡的氣味,應該來源於死去的老鼠或鳥兒,那一類有著蛋白質的活體動物。
他在這裡待了一整個下午,最後在貌似是書房的地方找到一張圖片:上面有解剖後的人體;內臟與器官,以及在一旁對比的自動人偶零件。還有一本書。全都零散的置於一張鐵製的手術台的一角。
照片的角度,正好折射了書本的名字,反光使人看不清書皮上的字。他直覺認為沃肯應該會曉得那是什麼樣的書。布朗寧從公事包中拿出透明封袋,將照片放入,封存。拿起手機將這間書房的全貌給拍起,記錄起來。
除了這間房間,這棟屋子就像是一般家庭的房屋。浴室、陽台、書房、餐廳、客廳、臥室……他甚至敢肯定,沃肯沒有在這裡住過。他來到地下室,地下室完整了這棟房子的樣貌,這裡最少荒廢了二十年有餘,饒是沃肯那樣幾乎不老的容顏,也不可能在二十年的光陰中寸葉不沾身。這棟房子的空氣,布朗寧都不敢說完全的安全,這裡像是最底層居民居住過的模樣,四處都是腐敗的氣味。
布朗寧嘆息一聲,將肺臟的空氣吐出,又深深吸了口那難聞的空氣,隨後俐落地離開這裡。
他在記事本上詳細記錄那棟屋子的外觀與在屋子內的發現,又在心裡慶幸地
想道,幸好不是什麼都沒找到。他將照片複印,用紙膠黏於記事本紙頁上頭,標記日期與時間,以及委託人的名字。
沃肯。
自那天以後,他就像落入死胡同的鼠輩,四處鑽找,卻毫無所獲。同時,也兩個星期沒有再見到沃肯了。日子一天天逼近,時間分秒流逝,現在光是睡眠都能讓他倍感焦慮。布朗寧鎖緊眉頭,看著日期而情緒急躁。
他盯著記事本上關於這件委託案所記錄下的稀少筆記,不禁開始懷疑起自己的能力。也許是有哪裡有疏漏?沒道理任何一點關鍵性的線索都沒有找到,可是,事實是,他本身也沒有任何頭緒。沃肯甚至沒有問他任何關於委託案的事情。就像真的全部都交給他似的,這多少讓布朗寧感到一股壓迫的不安──沃肯真的信任他能破案。
而他卻什麼也沒發現。
他也曾考慮過主動跟對方說明現在的委託情況,同時又忐忑於沃肯的反應,他不想辜負這份期望,哪怕過於重了,他都希望他能,他希望他可以。他閉上雙眼,確切的感受在他的心頭繚繞,安穩,布朗寧重新打起精神,決定在未找到任何關鍵性線索時,不對沃肯提任何隻字片語,直到結束委託──直到找到法典的下落。
接下來的時間,布朗寧全心專注在案件之中,他為自己陷入膠著的情境戲稱這一切宛如永無止盡的莫比烏斯帶,一股許久未燃的熱情,讓他再次開闊了他的人生,逃脫日常的不日常,為生為死成謎題。
與沃肯相識,神秘人透過第三方委託的案件,The eye,沃肯幾乎與神秘人重疊的委託案件。
奇怪的馬戲團、化為光碟的聲音記錄檔、照片、內頁被撕碎的筆記本、沾染機械人偶綠色血液的結晶體、充滿刮痕的手術刀。
自動人偶的核心記憶。無人的黑色教堂。
沃肯。
謎底距離揭曉,開始倒數計時。神秘人的委託終止於確認沃肯消失的第五天。解答謎題之人。布朗寧忘了時間的流逝,抓緊其中任何的可能與不可能,私自將殘碎的線索拼貼連結。偵查的過程中,關於沃肯真正研究的內容,曝光到魔都上層,法典的下落隨沃肯的孩子化為虛無。多妮妲破碎的核心,名為雪莉,被肢解的皇帝廟秘密。他終於接近沃肯生活的核心:包含對方委託給他的案件,沃肯的研究──布朗寧漸漸曉得佔據沃肯生命的研究究竟是什麼。米亞,人偶與人類的戰爭,沃肯──他終於直逼真相。
法典。
布朗寧知道的同時,直逼真相的代價,沃肯懷抱死去米亞後的消失。沒人知道,沒人看見,戰爭現場杯盤狼藉,那時的他,還以為沃肯依舊在咖啡廳,品著深焙的咖啡,等待每兩周的會面。
沃肯的房子看起來仍舊井然有序,東西收拾簡單乾淨,但所有布朗寧所知,沃肯必要帶著的東西,通通都不見了。布朗寧幾乎不敢相信,在屋子內來回尋找,直到暮光降臨;甚至晨光照進,他才停下尋找的身影。
沃肯真正意義上的消失了。
更確切的說,應該是沃肯離開了,並且沒有留下任何隻言片語。沃肯的聯絡方式早已被註銷,他連打開通訊系統,都幾乎耗盡了勇氣。他更不曉得該對誰詢問沃肯去了哪裡。整個羅占布爾克,又有誰會知道呢?也許上層的人吧,最最上層的,那些統治羅占布爾克一切的工程師。
布朗寧這才發現,原來他與他之間的關聯竟是那樣少的可悲──少得他連可以開始搜找的方向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
你去了哪裡?
旋繞布朗寧心頭的疑問,宛如鎖鍊般,將他緊緊捆在原地,動彈不得。連逃離都失去力氣,沒有辦法,他沒有辦法,他無力的癱坐在地,所有為偵索案件的力氣都隨沃肯的離去而消失殆盡。你在哪裡?他不可置信。隨後意識到手中的記事本,那紀錄了案件的起始與結尾的記事本,沉重,沉重得他沒有力氣繼續拿著它了。
沃肯所委託的,是法典,還是他消失的真相?
隨記事本掉落地板而散落一地的,是布朗寧這將近一個月不斷搜索的結果,照片;記錄,所有跟委託案有關的分毫都在上面。沃肯的消失太過突然,使他完全無法反應過來──連悲傷也沒有──一種空洞的感受席捲整個思緒,意識就像飄飛在半空,看著這一切發生,又看著一切落幕。
離開。
他最後紀錄於記事本的兩個字。他試著告訴自己,或許對方只是去了趟旅行。幾天;幾個月;甚至是幾年,沃肯就會回來了。委託還沒完全結束呢。沃肯的委託費沒有付清,沃肯會回來的。哪怕只為了這筆委託費。布朗寧自認對沃肯還算了解,這人不喜歡積欠任何東西。憑著這點,是不是也足夠他等待了。
布朗寧將準備給沃肯的,充滿刮痕的手術刀小心地收進公事包內,連同散落一地的文件記錄。他離開沃肯的研究室,離開他的房子,大門扣上後,用從對方像是刻意擺放於書桌正中間的鑰匙將大門鎖上。
隨後他來到咖啡廳,買了兩杯咖啡,坐在室外的咖啡桌看著往來的人群,自動人偶,機械寵物,零落的人群,他一邊抽著菸,又投擲了幾枚硬幣,請一旁的街頭音樂家演奏,宛如過去,卻不如昨天。
六年過去,最後連他也選擇離開這裡,六年的現實終於被理智給釐清──到底是殘酷冷清,還是悲傷惱怒,不論情緒為何,他都曉得對方不會回來了。
第三手扎
重新踏上這片土地的季節是秋天,下著微雨,沒有陽光,雲層厚重得不可思議。印象中,羅占布爾克很少這麼壞天氣的──至少在他十八年前的記憶裡不是。工程師們會將天氣控制在最舒適的範圍內,依憑僅剩不多的自然變化。
街頭的擺設改變,說多不多,說少也不少,比如廣場的噴水池;街道旁的新式路燈;區域隔離口的裝置被加裝了更多的水泥與鋼鐵……他臨時起意,在這裡找了間簡便的公寓,租金不高不低,唯一的優點是鄰近交通出口。他不打算在這裡久留。
地鐵站人潮如舊,布朗寧在進地鐵站前,將菸蒂丟在地上踩熄了它,灰煙隨空氣飄渺升騰,他望著那副景象,在地鐵站前注視許久,直到他猛然驚覺時間的流逝時,腳腿早已痠麻,人的年紀到了,頭腦便遲鈍得丟人,他握緊公事包後,似習慣似的深吸一口氣,朝人潮擁擠的列車走去。鼻息間散不去的焦油黏稠味,他掩著嘴,低頭咳了幾聲,視線瞥見晃過的漆黑玻璃……那是誰?他竟差點認不得上面的人。
焦油味道異常敏感地滲透他的四肢。布朗寧打開公事包,拿出裡面的口嚼片,咬在嘴裡,讓濃烈的人工香氣蓋過噁心反胃。這些舉動讓他突然想起他的童年,眼眶酸澀,耳鳴嚴重。
這沒什麼。他低聲說。是人都會老去,是人都離不開死亡,不是嗎?
猛烈的咳嗽,口嚼片終於有了一點成效,讓他得到了一個東西,布朗寧寶物似地將它吐在手心上頭:一小搓焦灰的菸草。
到站了。他走出車門,把菸草放進大衣口袋內。
這一路上,他回憶許多過往,童年與懵懂的年少歲月,他短暫到可悲的,連訴說都無從起頭的愛戀,以及感到悲傷都顯得過頭的離別,他那甚至不熟稔的父親,曾經宛如玩笑般的偵探事務所……全部的全部,記憶如同暗湧向他襲去,太多年過去,他早已做好準備迎接。彼時年幼的他,根本不曾想過自己總有一天會離開,十幾年過去,又回到這個起點。
他走在曾走過的街道,路過曾經過的馬路與街頭,轉角,咖啡廳。他向咖啡廳老闆打了寒喧,在對話過程中了解到,咖啡廳老闆早在五年前便換人了。布朗寧再一次感受到歲月無情,卻終究要坦然接受這樣的命運。他已經不會輕易地感到興奮或期待,那顆熱情的心,再過去死去了,涼卻才剛過,溫涼還存在。
「給我杯咖啡吧,」他淺笑道,隨即又點了些餐點,「一個三明治跟咖啡。」
「請稍待。」
「……你們,曾經在這裡看過一個……一個髮色深藍偏黑的男人嗎?總是穿的白掛,而瞳孔是灰藍色的。」
他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了。
布朗寧嚥下一口唾液,視線飄移,瞬間的後悔淹沒整個情緒。問的原因為何,又期盼什麼樣的答案呢?這是職業病嗎,什麼都要問上一問,也不管荒謬與否。布朗寧找了個靠角落的座位,放下隨身的公事包,又脫下帽子,倚靠著紅皮軟墊。
「灰藍色……您是說,時常綁著一束馬尾的男人嗎?」
沃肯。
「那個人不常過來,但因為每次都會坐在同一個位置,點同樣的咖啡,所以我們這裡的服務生多少也將他記起來了吧。自動人偶們很喜歡他來,他似乎是個博士……?他幫了我們咖啡廳不少忙呢。說起來也有一陣子沒看到他了……」
隨老闆與店員語落後的爽朗笑聲,布朗寧激動地起身,內心強烈撞擊胸口,一股猛然的震懾:是沃肯回來這裡的事實。他離開了十八年,沃肯卻在他離開後的年歲裡回到了這裡?
「你、你曉得……」布朗寧雙眼直視咖啡廳牆上的掛鐘,一邊說道:「你曉得他住在哪裡嗎?」
咖啡廳老闆聽見問話後,睜大雙眼,又遲疑了一會兒,最後慢悠悠地告訴布朗寧:「我想他可能是住在這條街底的轉角,那裡有一間滿大的屋子,在他來這裡前,那裡荒廢了很久。我記得是他重新整修了那裡……啊,」
像是想到什麼似的,老闆滿懷微笑,雙眼都是欣喜,「我想到了,我們這裡的自動人偶似乎有他的電話跟住址,您需要嗎?」
「不。我不需要。」布朗寧拿著外帶紙杯裝好的咖啡,上頭冒著的熱氣,薰得他一陣暈眩,他讓服務生將餐點都改為外帶,又多買了杯咖啡,準備前往那裡,探詢真相。「我想我曉得在哪裡。」
他微笑道,略過眼中的悲傷。
布朗寧提了提手中公事包的重量,再次確認東西的完好性,他從未將那些從公事包中拿出來過。自從沃肯消失那天,他就一直將它們放在公事包內,連同那把手術刀。以現今而看,那是早已經被淘汰的骨董。然而外包裝卻是完好無缺。
直走到底,向左轉,經過三間屋子後再經過一條街道,磚紅色的建築。布朗寧來到記憶中沃肯的房子,包括他的研究室,外觀與十八年前相比,幾乎沒有差別,他卻仍舊感到一股不和諧感……好像不應該如此,這裡不再是從前,是不一樣的。但他說不上究竟是哪兒不同,甚至是幾乎一模一樣……但沒有可能一個地方經過了十多年後完全沒有改變。這段期間,沃肯有回來過嗎?回來整理?他猜測,又否決,他論證,又推翻它。
他握著公事包的手心冒著冷汗,站在門前躊躇猶豫,布朗寧對按下門鈴的想感到一陣遲疑,不和諧感依舊強烈得撞擊他的心緒,再這樣下去,就要站上一天一夜了吧,甚至更久,他也不是沒有在沃肯的屋子待上一天過。
「……大衛?」
聲音從布朗寧的後方傳來,他猛地回頭,那人就站在遠方,靜靜地看著他,眼眸中帶著一股訝異,似乎驚訝於他的到來。
「你……好久不見。」布朗寧的聲音僵硬無比,他也被對方也嚇著了,「可是你……天啊,你完全……」
「先進門再說吧。」
沃肯繞過了他,逕自打開了門鎖,踏入屋內後回頭看了他一眼。布朗寧握緊公事包,追隨對方的腳步。腦中無法釋懷:沃肯完全沒變。
無論是聲音還是面容,都沒有一絲蒼老的氣息,與記憶裡如出一轍。他忍不住撫摸自己皮膚上的皺摺紋路,試圖理解一瞬間過多的資訊量,是接受這個現實,還是就像他有過的夢境,只有他一人前進,而其他人留在了過去。
最好的舊時代。毀壞的新時代。
「你要喝些什麼嗎?」
「……不,」他觀望四周,發現就連擺設都與過往相同,那些對沃肯來說不可或缺的東西,這裡通通都有,究竟是……
「好吧。」沃肯沉下雙眼,沒再說話。
「其實是我剛剛喝過了,咖啡,你知道的,」布朗寧在一陣靜默後突兀的開口,沃肯聽罷,僅僅睜大雙眼後便應了聲。這反應讓布朗寧感到突然的惱火,無法控制的情緒在歇斯底里,這不像他,過了這麼多年,這麼多年,荒謬與否都不足以形容,可最後,他脫口而出:
「你還記得我嗎?」
沃肯疑惑地瞇起雙眼,放下手中的咖啡杯,「是,我當然記得。」
「你記得我的名字?」
「大衛‧布朗寧。」
他呼出一口氣,彷彿對這個結果感到慶幸,他又暗自希望知道為何沃肯在這十八年裡,沒有一絲變化。得知真相是奢侈,得知是貪婪。他還在顫動的心,在對方接下來的一句話後又再次感到疼痛:
「我想我應該不會有差錯才對。」
布朗寧抓住了空氣中的那一點不合理,開口詢問:
「十八年前,你為什麼離開了?你去哪裡?……現在還會固定去那間咖啡廳嗎?」
「什麼?」
沃肯的神情看起來和他一樣困惑與不解。對方重覆他的詢問:固定去?
是忘了吧。是忘了嗎?
「你忘了嗎?從前,我們每兩週的星期六都會見上一面。不特別聊什麼,就只是見面罷了,就在那間咖啡廳,你至今還會去的那間,你不記得了?」
他看見對方的視線飄移,臉上的困擾與難堪甚至讓沃肯眉頭起皺,與記憶中一模一樣,卻又有哪裡說不上的怪異?布朗寧靜靜看著對方,直到他聽見沃肯的回話,他睜大雙眼。
「我想,」沃肯欲言又止。「是我的記憶迴路,並沒有記載如此詳細的細節,它並沒有被寫入這樣的過去,咖啡廳……現在也只是我的一個小小愛好罷了。關於過去……可以請你多告訴我一些嗎?」
「記憶迴路?你說什麼?你說你──……」
「是,」沃肯頓了頓,視線看向窗外夕落的橘暮,「我是由備份人偶做出來的『自己』。」
──自己做出的『自己』。
布朗寧深吸一口氣,他抬眼看著四周的模樣,與眼前這個毫無變化的男人,暈眩已經徹底掌握了他,布朗寧感到胃在翻騰,喝下的咖啡都成了過去的苦藥。他們沉默了許久,像是在等待布朗寧接受這個事實──那些疑問;那些難堪而確切在那裡的,真相終於大白。真相水落而石出。
這就是為何,沃肯的容貌十幾年未變,而那股陌生又熟悉的感受源自於哪裡。眼前這個『人』確實是沃肯,卻也不再是那個人了,永遠也不是。不是那個與他約定每兩週咖啡廳閒適下午的博士,不是那個委託他尋找法典下落,使他身陷魔障的人。
如同對眼前的沃肯而言,他也僅僅只是大衛‧布朗寧。一個數據化資料,被統整成通訊錄中的其中一人。
「十八年前,那時『我』的研究被潘德莫尼發現,連同法典的下落,他們決定從研究室開始進行搜查,法典是薄暮時代,孩子們驅動的力量,又或者說,要了解The eye,就必須掌握法典,法典對他們而言,是不可預測,又帶來無限生機與危險的……對他們來說極其重要的東西。」沃肯緩緩說道,布朗寧知道對方將要說一個漫長的故事,甚至是在他和沃肯相識之前就開始的故事。
他們聊了很久,沃肯的故事說了很久。暮光降臨,晨光升起,直到故事終於說完,布朗寧所尋找的真相,與從前的委託不謀而合,然而咖啡早已冰冷,苦不堪言。原來是這樣啊!布朗寧痛著笑了,他瞥了眼在身旁的公事包,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喊了一聲對方的名。
「沃肯,說起來,」布朗寧嘴上掛著笑容,大概是笑得累了,惹得他眼角泛起淚光來,「你還欠我一筆費用。」
布朗寧看見沃肯瞬間皺眉,忍不住猜測,沃肯大概是在回憶,不,應該說,一定又在尋找記憶迴路中的訊息,「我欠了你一筆費用?」
「是。你有一件委託,尾款還沒結清,你就失蹤了。」說到這裡時,布朗寧輕笑幾聲,沃肯仍搞不懂布朗寧的所思所想,目光直盯著他,「不過我想,」布朗寧拿起沃肯桌前冰冷的咖啡,他看著杯中的咖啡,照映出自己蒼老疲倦的模樣,不過幾秒,將杯內的咖啡一口喝盡,說道:
「這杯咖啡,就拿來結款吧。」
時間也不早了。布朗寧一邊說著,一邊準備離開這裡。沃肯在布朗寧離去後,才發現角落放著的包裝盒與記事本。沃肯打開包裝,發現裡面的手術刀,以及記事本內泛黃老舊的照片與字跡……隨後,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們抱在懷中。
這就是一切真相。這才是一切真相。
第四手札
布朗寧的喪禮很簡單,幾乎沒有多少人前來。沃肯手上提著的是布朗寧生前最常拿在手裡的深灰色公事包,他花了幾天時間,終於了解大衛‧布朗寧其人,其生,其名。攤開破碎的紙張,沃肯將它們連同公事包一起放入棺木旁挖好的小土窟。他脫下手套,柔韌的人造肌膚與雨混合的土壤一同冰冷,他將指尖插入泥土中,一手一手的挖土覆蓋。
『我最近有了新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看見盡頭,一切都使我感到身心俱疲,目光像蝴蝶般閃爍不定,身體是飄忽的……連空氣中細碎的粉塵灰埃都可以將我擊潰。彷彿置身在無人的巨型迷宮,徬徨躊躇。然而終點有光,感覺終將化為蟲蛾撲火,以期一同消逝。』
『我想拿起銀針和刀,去尋找米亞,此生漫長,然而有一個人,我對他無以回報,但也無權顧及他的悲傷,人類與自動人偶最好的年代已經逝去了,再過不久,導督也會派人吧,他總能找到真相的。』
『時候不早了,我必須啟程了。』
在沃肯的記憶儲存區最深層的角落裡,迴路碰撞造成的片段轉瞬即逝,這是「他」的聲音,「他」的回憶──
羅占布爾克恆久溫涼的天氣,將沃肯的白袍打濕,微雨又開始飛揚。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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