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的委託文(手比心)
感謝阿月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好好闡述他們之間的故事。
那些寄於紙鶴之中的思慕,日日拋於門前的愛戀。
清姬抬頭望向安珍,雙目如飛蛾撲火,如盲者見光,
她第一次如此確切地喊出他的名,
不是鄰村的少年,而是他安珍。
那是飢餓如廝的困獸,在做竭力的最後掙扎;
身陷苦愛欲念的女子,為情所動的模樣。
摩訶心
萬物皆虛妄;眾生皆悲苦
萬物皆虛妄;眾生皆悲苦
序幕
萬物皆虛妄。
暴風,雨幕,她發了狂似地奔跑,風雨拍打在身的感受特別鮮明,清姬原已畫好的妝容被雨水給打溼,成了一副可憐模樣,深夜隨狂風暴雨降臨於此,清姬一邊奔跑,一邊緊抱懷中深色布裹的包袱,暗夜使人看不清一切模樣,清姬衣襬盡濕,似是被追趕,又像是為了逃離什麼而奔波著,她喘息不斷,腦中盡是不能停下,不能停下!此時雷鳴奏響,清姬發出一聲悲鳴,她恍然地看向四周,觀察周圍有否容身之地,終於看見竹林間的一塊巨石,石壁下形成一個遮風避雨的地方,她沒有遲疑,轉身便跑了進去。
隨她奔跑而來的蛇鳴嘶響,似在警告她的到來,又警告她的作為。沒事的。清姬輕聲道,也不知是對誰訴說,她背靠石壁,雷鳴被擋在身後,狂風暴雨的怒吼又朝她襲來,蛇嘶鳴,雨傾打,把溫度都帶走了。她凍得打顫,眼中卻未有一絲疑慮,她有如搖蛇,蟄伏於黑暗之中,雙眼透出微微血光,淚水卻被風暴吹去,打散在她的臉頰旁,清姬一臉慎人的白,雨水暈開的胭脂斑紅,同血水與淚痕落著滿身,她不斷發顫,呼吸邊深邊淺,又抱緊了懷中的包袱,她聽見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朝她逼近,蛇鳴同時也響動更劇,清姬飄揚的髮因雨水而落下幾縷髮絲於頸脖與耳側,劃開胭脂的顏色,清姬安撫懷中包袱,卻又突然停下,被一股痛徹肉骨的啃食給侵犯,又似被拷打囚禁,她發出痛苦的低鳴,蹲下身子,輕聲哀號。明明放開就好了的。有人在她耳邊道。卻讓她加深力道,更加死死抱著包袱,誓死般的擁抱,她怕她一放開,是否又將生死永隔。
千百佛鈴從遠處搖鈴,陣陣傳來,鎮壓周遭的金黃色咒紙以巨石為中心點,放射出一道道雷鳴的束縛,只要她稍微探身,便會被那金色雷電給灼燒,那是蛇火也燒不盡的聖光之火,是佛祖殘忍的慈悲。她越發控制不住淚水,一滴滴從通紅的眼眶邊滑落,隱蔽於身後的巨蟒如同知曉她般安然待在身旁,清姬安撫巨蟒,淚水還未乾去,便聽見不遠處傳來男人的疑問,是搖擺佛鈴的僧家:「姑娘可是那妖物清姬?」
身處最前方的僧侶說話了,清姬並無理會他的意願,只是將身子與包袱緊緊裹在蛇腹之中,蛇蟒雙眼露出艷紅的光芒,在月光下襯得更加艷麗,而她則渾然相反,她狼狽,又將整個身子往更深處藏去,她妝花,雙腳奔至出血水,懷中隱約藏著的深色包裹,青坊主眉頭深皺,所騎的馬已因為此處奔騰的妖氣而發狂奔走,然而青坊主不為所動,只是步步緊逼,清姬之蛇也充滿警戒,警戒著青坊主的一舉一動,青坊主有疑問於她,她卻想他們已屆終點,彼此互生悲喜,僅僅這一次,誰都不可能退讓。
「我知道他是誰,」清姬話語聲小,卻還是被青坊主給聽清,「所以我更要帶著他同我一起。」
「既然知曉,為何執念,為何悲苦,又是為何而喜,為何憂?」
「我聽聞人常道,真佛自在心中,哪怕我已化為蛇妖之相,也許我早已為此求得多百年,日日夜夜化作石橋,風吹雨打,才得這一機緣,而您……又是為什麼非要阻攔我?」
「執念帶來的災禍,便足以成為此緣不可留的原因。」
清姬還尚未反應過來,青坊主便祭出三道符紙,一去愛苦,二去恨苦,三去五陰熾盛苦,清姬身下的妖蛇替清姬擋避了幾次攻擊,清姬卻也因此從口中嘔出血來,青坊主細細一看,她竟還未放下包袱,只是將目光緊緊盯著他,駭人的血色之眼,化相所致,妖以念,魔以恨,如今這股力量將衝破禁忌,打破整個京都的平衡,青坊主不敢多想,只是不斷祭出符紙,卻也同時發現清姬並未有攻擊他的念想,只是懷著嘶嘶之聲,以趴跪的姿態攤服於蛇身之上,冷靜地望著他。
「……若我偏要留呢?僧侶大人,見他如此,您心中是否也有所悔悟,有所悲喜有所愁思,我與他都以不同常世之理解存活了下來,心知歹願也甘其所,了去無可能回頭的盼願,了去死意之念,縱是蝕骨焚心之痛,亦是彼此歸途宿命,」清姬話語一頓,「是僅屬於我們的皈依。」
佛為去三苦,皈依三法,為心無罣礙,是為成就大業。風暴夾雜著回憶的回響,擺盪於青姬耳邊,似懲戒,似罪罰,男子的愛恨嗔癡念,女子的生別愛離苦,都使他們為魔化妖,青坊主袈裟飛揚,在與清姬對峙同時,他何嘗不是被雨水給拍打浸溼之人,是以他們都錯付,於萬千因緣之中,於此世道之中,都錯付了。
間幕 一
主公愛女清姬長大後越發艷麗,堪比花街之最,然而,真正與清姬深識的人卻是少的,連主公都與她不甚熟悉。之所以幾乎無人與清姬親近,只因清姬親眼看著母親落得一個悲慘下場,暗自下定決心,絕不活為母親那樣的人生,為愛生,為愛苦,為愛執著而執念不斷,這又是何等荒謬之事?
只為己生,只為己死。
清姬梳頭時,喚來奴僕來幫忙盤起半髮,餘後披於肩頭,垂至胸前,輔以華美飾品,清姬的一顰一笑都成風流媚態,那是股渾然天成的蝕骨之姿,她並非要去多遠的地方,僅僅是這京城之中遊蕩,看見有趣的東西便買下來,看見不正不義之事也為其討個公道,人們總說迎娶主公愛女清姬之人,肯定是十分有福氣的;可她卻對此抱有疑慮,嫁作他人婦,起初聽似尋常,卻是將她強壓於某種詭譎的世俗規矩之中,她所嚮往的愛戀,非尋常父母說談的姻緣,若是能以己身之力求得一段愛戀,一段婚姻,一段白頭偕老的感情,這才是她清姬所追求的愛戀啊。
稍與她親近些的人們,總會說清姬的愛恨太過炙熱,也許能熱得將人灼傷。清姬想的卻是,如若遭逢背叛,不該憎恨嗎?遭逢冷落丟棄,不該追隨至天涯海角,也要理解那人為何丟棄的心嗎?婢女細細私語。沒有人會憎恨一個人如此之久。對方答:就像,這世間也不可能有人能愛一個人一輩子,不是嗎?
不是的。清姬小聲反駁,「才不是這樣的。」
佛家人說愛恨嗔癡是毒。夫人的境遇,小姐也不是不知道。一名侍女湊了過來,在清姬耳邊輕聲私語。夫人最近的狀態越發糟糕了,還請小姐撥空去瞧一瞧。清姬睜著雙眼,似是不可置信。我記得母親大人前些日子,還盛裝打扮,出席盂蘭盆祭。
可那是鬼之日啊!侍女小聲驚叫到,也或許正因夫人容貌姿態華美無比,才被某些妖物有了可趁之機……對不起!小姐!方才也僅僅是我聽說的呀!
清姬對侍女的咬耳並未放在心上,倒是因為盂蘭盆祭的到來,府裡外皆為祭奔忙,煙花,燈火,來擺販的攤販,父親大人作為一地之主公,這場盂蘭盆祭勢必將彰顯此處富饒豐盛的一面。一邊忙於祭典,一邊流連花街,父親大人寧可醉於花街之深,也不願回家探望盛裝的母親,想到此,哪怕是隨意丟撒的魚餌,也因清姬的失神,池塘中央躍起飽胖多彩的鯉魚四處爭食,這忽然讓她想到,小時候,清姬也是這般餵著塘中鯉魚,然而那次,母親大人站在她身旁,緊緊抓住她的臂膀,轉向魚池一角,那而正有一隻花色華麗的鯉魚,一口吞下尚未成長起的魚子,彷彿得以聽見那駭人之聲,骨骼喀達,是魚兒脊骨斷碎的聲音。那時的清姬尚還不懂母親之意,看見此景自然渾身發顫,卻也分不清究竟是因鯉魚吞食同類而感到恐懼,還是因母親而心懷怯意。
母親。清姬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母親了,她自幼便與母親不熟稔,更因幼時那場遭遇,讓清姬對於母親既感困惑與害怕,是因不了解,是因不熟稔,對其人生感到恐懼,感到血水相融親近的可怖,無論如何,清姬都不願活成那般模樣。她說不出這股意念緣於何處,隱約於她胸前灼燒起來,深入骨髓。
盂蘭盆祭,祭鬼神,祭天地,父親大人一如往年,宴請了一寺之僧侶眾徒,為祭準備,那些僧侶,有些可說是看著清姬長大成人,有些也與清姬年歲相同,而那些更小一些的沙彌,則會跟著大祭,一同於朝日之下誦念經文,敲響午夜之鐘。
忘卻了是哪一年,每到此時,都會有以薰好香氣的信紙,折為紙鶴,隨夏風飄於清姬房門前,剛開始,清姬只當這等惡作劇,又將紙鶴一一收擺好,直至某一天,未乾的黑墨透出了信紙,清姬才知曉,那些紙鶴之所以無法遠飛,是因承載的心意過於重了些,清姬自那時,將過往收好的紙鶴都拆開細看,起先是一首首詩詞,有時僅僅是句尋常問話,唯一不曾改變的,是祭時每一日紙鶴的到訪。
隨祭所至,隨祭所歸,日日夜夜,清姬也不曾想過,原來文字擁有這樣溫度,足以灼傷人心的力量。那字體清秀,卻也有筆跡未乾而沾染的痕跡,那人是如何樣?那人是何所感?清姬越發好奇起來,他們村莊平時未有客旅,卻是在祭時來往眾多,相隔十里的鄰村,也會在此時與村莊同祭。清姬想不透究竟是誰,日日夜夜不停累,來往於她房前閣樓外。紙鶴一事,奴僕們多知曉,卻也同樣不清楚是誰將紙鶴寄於廊下。
也許是鄰村人,也許是僧家子。奴僕們猜笑道,又替清姬將廊前清掃好,替她將遮涼的簾紗給順透。畢竟清姬大人這般好!
「莫拿僧侶大人說笑了,」清姬傾捻垂落胸前的墨髮,一邊淡笑道:「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苦,怨憎會……苦,僧侶大人可比我們這些平凡女子不同,他求一世慈悲,我呢,卻只求此生愛戀不苦,哪怕是虛妄,我也定要將那份愛戀給抓緊。」
因為清姬一番話,清姬身旁的奴僕又起鬨起來,「小姐已有喜愛之人?」,「小姐喜歡的是何人!」諸如此些……欲將清姬所折的紙鶴給拉開,唯有這件事,被清姬大聲喝止了,清姬收起那紙鶴,又拉開櫃子,將放於櫃中的彩紙一一發給奴僕們,多半是孩子,色彩斑斕的色紙,異樣華麗,清姬給予的紙,甚至發出淡淡清香,與她身上平時的味道極為相似,清姬捧著一籃未展翅的紙鶴,是打算於七夕將紙鶴流放於河流間,她看著竹籃內精緻的紙鶴,突兀地想起總在走廊盡頭與她擦身而過的僧侶安珍,她拉拿竹門,院內一片安詳寧和,最亮的房間就屬她的閨房,再無其他了。
可清姬不知道的是,安珍便是那送紙鶴的少年,早在目送清姬回房時,他便將寫好的紙鶴繫於竹節間,那些竹林,位於清姬房間一道石子鋪路,一路到底,只要她將出門,便一定能看見。安珍懷揣滿心期待與擔憂地繫上那些紙鶴,如同尋常兒女情人,時節總是特別,安珍只願能在遠處,看著清姬,一眼就行,那一眼或成永恆,或將永遠烙印於安珍心中。見或者不見,念又或不念,他已不悲不喜。可情之一字,情之一故,不增不減。他見清姬是獨自歡喜,清姬何嘗不是。這又否是種相愛,可寂靜歡喜呢。安珍無所道,清姬無所知,於他們的緣起,止於廊間的擦肩而過,亦起於廊間的擦身而過。
安珍之所知,不會比清姬更多了。他所能之事,亦不會比紙鶴再更多,安珍無父母,是被僧寺所撫養成人,他自幼參佛,未曾悟透,卻也知僧人之別,他想,日日夜夜,參佛誦經,是否為的就是這一祭,為這每一日夜的擦肩而過,他也曾想,也許清姬哪一日便發現,他就是那送紙鶴之人呢?也許哪一日,他也能以安珍身分同清姬會一面,而非以僧侶門客,為其誦經祈福,為其遭受風吹雨淋。
青坊主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知曉此事之人,當他無意間看見安珍於深夜的擺弄,薰香不為佛,參悟不為理,是為主公家之女清姬。
被拆穿的當下,安珍只是低下了頭,青坊主無以看清安珍容情,似乎無情,也許多情,青坊主聽見安珍低喃,問自己,也問他人:
是否有佛,是道為人,是否有悟,不為參透,只為感情,師父,我已經有些分不清了。我參佛悟道,只因視其為責,這顆心……我只是,師父,我僅僅是……
僅僅是,太喜歡小姐了。師父,我非真誠向佛之人,心中諸多雜念,許多時候都是靠著師父才將自身拉回正途之上,然而,以我之愚笨,參佛能否得道,也許是千百年後的事了,此生若我遇到一位願為之付出一切之人,我並非有所貪求,僅是將那灑於人世的愛意都落給了她,那麼,我還有資格尚佛嗎?我是否還有資格,成為僧侶,修佛成道呢?
人身難得今已得。我自幼得孤,無父無母,皈依佛門便是我的歸所,師父領我進門,僧門森嚴,佛法精深,我無以參透其中精隨,是以我與佛之緣深緣淺,又該從何作結……然,我得小姐的回眸一望,深曉青睞已是虛妄,我所見所聞,所感身受痛,都是佛法不曾教導我的……我將此生獻與佛法,皈依參佛,未得喜樂,只得安祥,如今卻受苦痛與愁哀,虛念是我,妄念是我,而我,我不過是想──
不過是想告訴她,我曾如此愛戀,癡迷於小姐,只願她心滿歡喜,願她心向歡愉。此生已結,無了的心願,也許成了無緣的執念,我多希望僅一剎那,她回頭望,能見是我安珍,便足矣。
便能足矣。
一切恍若似夢,恍若為幻為影,不由衷。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步伐輕快,應是要去見鄰村少年,安珍還記得走廊間奴僕的歡聲笑語,他拾起落於石地上的掃把,將小奴僕的工作撿了去做,滿腦都是清姬赴約的背影。她會快樂嗎?她已愛上他了嗎?如果此行一去,清姬能夠收穫幸福,那麼他是否也會因此幸福呢?安珍已經連這樣的事,都無從確認了。今年的落葉比往年要多,是春太盛,可有得有失,有失必得,安珍掃起落葉的同時,一陣微風吹過,將他堆起的落葉給吹散,安珍恍似沒有看見般,只是背對著門口,不斷清掃清姬房前的小庭園。
間幕 二
清姬與鄰村的少年交換了誓約,這是她愛情的開始,是安珍傾慕無期的結局。他不再拋折紙鶴,不再香紙上寫下愛戀的筆墨,安珍越發沉默起來,像尊石佛,日夜於橋墩下仰望落夕。安珍也開始數起日子來,這樣的日子,實在是過於久了,他已經不曉得悟佛的終點於何處?祭前準備,如禮佛淨下的水,他一日不落地敲響木魚,端起紫砂缽,青坊主替安珍掛上佛珠,領他導念佛家語,十八空,大智度論,有為空也,有為空、無為空者,有為法,名因緣和合生……。無為法,名無因緣,常、不生、不滅,如虛空。
如虛空。
安珍一頓,恍惚中似見清姬笑顏清澈,又見她淚水滿面。法者皆空。見她舞動於櫻樹下,櫻雨飄飛。佛者皆絕。二因緣故空,一者無我,無我所。見她於朝夕,於出日,於萬雨,清姬見後院出現青蛇,同侍女一起揮動掃把,驅趕蛇類,他怕清姬受傷,自遠處拋擊石塊,也一同驅趕青蛇。
二者有為法,相空,不生、不滅,無所有故。
無所有故。
此生愛戀如何開始,便如何結束。
青坊主安排了安珍剃度之日,於祭七日後,剃度完,他便不再算世間人,要頓悟,要有所終,無所故。同青坊主自佛堂出來時,外頭正下著雨,是夕日雨。他見清姬從遠處緩步而來,向他們遞出純色的油紙傘。連這一點,她都考量到了。安珍低著頭,站在青坊主身後。
「雨下得突然,父親遣我來予兩位送傘,還請不要淋濕,天氣陰涼,雖有雨,卻是個日陽雨,也不算枉然這樣的好日了。」
「多謝清姬姑娘。」
清姬說道,安珍應答,她向他們低頭致意,將兩把紙傘放在門廊前,微微欠身,「那麼,我便先行一步了,還望二位大人處地舒適。」
那是安珍生前,最後與清姬說上的話,清姬也許連安珍的面容都沒有看清,那日細雨紛飛,霧氣漸生,將他們的離別染上朦朧。再之後,便是安珍聽聞清姬之母身染重病,那已是祭祀之後,他們將離開前,安珍聽說那病症詭異,需要一帖珍貴藥材,與白鴿燉煮,熬成精華。那珍藥卻僅長在山的頂尖上,極寒的地方,清姬之父,也不願為這帖珍藥花上大筆錢財,日夜流連於花街,清姬將一切都盡收眼底,越發看不清她瞳眸的色彩,她不再歌唱,不再跳舞,越發沉默,整座宅邸都因清姬之母而走向死亡的靜默。
安珍向青坊主告了假,說是要上山祈福,青坊主亦不疑有他,直到狂風暴雨橫掃山野,安珍為採藥草失足跌落山崖,粉身碎骨,魂魄流連於山野間,過了好些天,青坊主查覺到安珍失去蹤跡,便循著安珍佛珠遺骨般的氣息,找到了一縷魂魄,對自己的死亡毫無察覺,卻對無論如何都無法找到下山之路而疑惑的安珍魂魄,青坊主才猛然驚覺,安珍早已非生者,離他剃度,僅剩三日罷。
生者不為死者過,你怎會落到這般模樣?安珍啊。
青坊主輕撫安珍無處安放的魂魄,心思如亂絮飛揚,他知道清姬是安珍的心之所向,卻也萬般沒有想到,安珍對清姬的執念到了如此地步,那份無所傾訴的愛戀,無所宣洩的秘密,安珍將愛慕深藏,卻依舊無法領悟,無法渡過此情關。安珍卻答,這並非考驗,並非因果,僅僅是這份愛戀過於沈重,這凡人之軀,也許承載不起這般重量。
你是僧者,僧者應淨,應空,應無所有。青坊主說道,看向安珍的神情掩上一陣哀愁,安珍望著青坊主,僅道一句:
「我很抱歉,師父。」
我很抱歉。
誤了佛門,誤了僧眾,誤了小姐,誤了您。
青坊主沒有回應這份歉意,他將安珍的魂魄放入隨身的佛珠前,帶著安珍離開山頂,最後的朝拜與祭祀要開始了,死去的安珍不會隨僧眾祭天,渡化鬼魂,他將游離徘徊於世間,直至祭後隨青坊主回到道成寺,在道成寺修行完果,等待轉世輪迴,此生,此世,便到此為止。
安珍依靠青坊主的咒念得以短暫化形,他將落了一地的藥材小心翼翼包裹起來,冀望夫人的病症能漸漸好轉,期盼清姬能不再流淚,可世事誰能如願呢?祭祀開始之時,夫人幾近奄奄一息,再珍稀的藥材,也都沒有了作用。母親充滿死亡的氣息。清姬替母親畫上最後的妝容,比花街任何一女子都要艷麗,母親臥床於房中已一個多月有餘,父親連一面都未曾想見。
她的淚水,早已擦乾,清姬亦畫上豔麗妝容,妝扮一身華美,於祭典中,如一朵牡丹綻放驚豔,雖容顏依舊,卻也誰都看得出,清姬拋卻了的過去。鄰村少年,那連名字都不被安珍所知的,被清姬誤認為是紙鶴主人的少年,終於祭祀結束之時,得知了他並不會以薰香紙摺出紙鶴來,更是連筆墨都少有沾染,那被清姬所臆測的未乾墨跡,纏繞她的青澀初戀,原來都是一場虛妄,祭典中,人群擦撞,兩枝蘋果糖掉落在地,外層包裹的糖衣破碎,成了能劃傷人的碎糖,這份愛戀,誰都不曾真正擁有,清姬之母如此,安珍如此,清姬如此,那少年亦如是。
安珍將一切都看在眼裡,再過幾日,他便要隨僧眾回寺,再無法回到這裡,清姬自母親逝去後,也越發虛弱,失去了所有生氣,失去了活的意義,母親的逝去及愛戀的謬論將她束縛於苦痛之中,她曾經如何的期盼,又是如何的失望,清姬倚在門廊柱旁,看著不斷落下的雨水,拍打屋簷,拍打石地,拍打曾飛滿紙鶴的竹林,這一生一世,這一期一會的相遇,安珍都放在心裡。
若說一世是錯過,神佛無情,僧者無意,人者蹉跎,情字間盡是安珍的思慕。那麼,會不會──
安珍幾乎顫抖地說道。能不能:
二世能否為機緣。
僧人相錯,生死有別,他又如何能親眼見清姬這樣向死亡邁去?
「您還記得我嗎?清姬小姐。如有驚擾,十分抱歉,在下是道成寺僧人安珍,作為青坊主之徒,年年隨道成寺僧眾一同進村祝禱祈福,這雨下得突然,連日陽都來不及遮擋,便落了個滿天滿地,」安珍撐起紙傘,向廊邊清姬傾靠,一邊道:「這讓我想起曾經為了將紙鶴飛落於您房前,卻因筆墨過於沈重,紙鶴如同飛不起的蜂鳥,落在了門廊。」
「……紙鶴?安珍?」
「是的,」安珍第一次,如此清楚地映於清姬瞳眸之中,是在他死後,原要剃度的那一天。「在下僧侶安珍,愛慕著您,已經許久許久了。」
那些寄於紙鶴之中的思慕,日日拋於門前的愛戀。清姬抬頭望向安珍,雙目如飛蛾撲火,如盲者見光,她第一次如此確切地喊出他的名,不是鄰村的少年,而是他安珍。那是飢餓如廝的困獸,在做竭力的最後掙扎;身陷苦愛欲念的女子,為情所動的模樣。
幾日過後,耗時多月的祭祀終於完全結束,僧侶們啟程往返,清姬立於廊前,目送僧侶們的離去,彼時,一縷孤魂的安珍,依附在青坊主的佛珠之中,清姬目光灼熱,眼瞳四處張望,不知找的是那無以得見的安珍,還是那顆執著於愛戀的心。似乎這般愛意是否真實,都不重要了。
終 幕
眾生皆悲苦。
青坊主見清姬之蛇一躍而起,包裹也隨之掉落,裡頭,是青坊主追逐的魔物:厲魔──已成厲魔的安珍頭骨,厲魔發出淒鳴,將清姬緊抱他的雙臂咬地肉血模糊,安珍,或說厲魔更為恰當──早已誰也分不清,是妖物,還是少女?青坊主咬牙一頓,欲祭出更強大的咒語,咒符將近,卻被清姬給打斷,清姬將那泛著金光的咒符給焚燒,蛇火焚盡所至之處,所有黑夜之地都被青色蛇火給照亮,青火與金訣互相碰撞,雷鳴響動,清姬也早已離開那塊躲避的巨石,此時,懷抱安珍頭骨,飄零於空中,巨蛇自清姬背後抬起身子,同樣血色的雙眼直盯著青坊主。
「請停下攻擊吧,僧侶大人,我無論如何都不會放下的,您所期待之事,更是一件都不會如您所願,」清姬聲音清冷,不再是當年悲怨的少女之聲,她同樣沒有與青坊主纏鬥之意,現在沒有,早已全然沒有了。「無論生前死後,安珍都必須同我一起。」
「妳何必這般執念,何苦逼迫彼此。」
「生的意義為何呢?妖的意義又為何?我所做之事只為了卻心願,他兌下的諾言,死後哪怕至三途川,我也會隨他奔至滅四念處。」
「這般執著的後果,妳可知妳與他皆不得善終?」
「善終?」
清姬終於笑了出來,恍若當年櫻樹下輕盈舞動的少女,只是她笑聲無意,笑語無聲,打自她被拋棄,得知安珍躲於道成寺中,遠走,逃離她,此又何所謂善終可言?婚嫁,諾娶,全是安珍口中一道道破碎的謊言。不曾善,不曾妄,自然無畏於蝕骨焚心,她要將安珍與自己的魂魄給一同捏碎,蛇火會將他們一同燒盡,背叛,丟棄,她所承受的一切,安珍自然要同她一起感受,哪怕成魔,哪怕成妖。愛恨皆虛無,萬物皆虛妄。
眾生皆悲苦。
青坊主還來不及阻止,清姬已將安珍魂骨捏碎,將其融於血肉之中,剎那間所有的悲痛憎恨,所有的癡愛不及,所有背信忘義,都有了原因,清姬頓時睜大雙眼,染血的眼眶又被淚水充盈。厲魔哀鳴響徹天地,蛇聲嘶響,貫徹脊髓,安珍的面容突然無比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又在暴雨之中,無比模糊,清姬破碎的親吻,只能追逐安珍逐漸消弭的氣息,那是安珍,又不是安珍了;如同她是清姬,卻也不是那個少女清姬了。
她是蛇妖清姬。所愛之人如今是那厲魔,不再是安珍。她日夜所奔,逃也似,追也罷,他們不斷錯過,又在錯過之中不斷回頭望,望啊,望見那遙遠的過去,望見他仍是僧侶,而她是待嫁的姑娘;望啊,瞧見那深陷紅塵的少年郎,最終死於山腳下,被他的僧侶師傅收了去;望啊,那少年的靈魂放不下姑娘,許了荒謬的諾娶,他彼時如同少女的浮木,是她得以在孤獨人世喘息的天與地,可天地的規矩容不下他們倆,佛者要覺,法者要正,僧者要淨,安珍,僅僅是一個男人罷了。一個心懷妄念,許下背信之諾,最後引火自焚的少年。
安珍。
可若曾心懷疑慮,是絕做不出這般滅亡焚傷的事,若是不曾癡妄念想,那麼她可能連安珍之名都無以說出口;清姬之愛,蝕骨焚心,安珍之念,何嘗不是令清姬悲苦交加,痛不欲生?她如今能做的,只有替安珍將諾言給承諾,將這執念扼殺於心,扼殺於她的魂骨肉身,扼殺於這荒謬世道。
打從一開始,這份姻緣早已燃盡,他們追逐的何嘗不是彼此的幻影。
青坊主袈裟飛揚,風雨冷冽,拍打他一身狼狽。當初安珍為洗去清姬滿面愁容,獨自一人前去山區採集藥草,獨自一人在狂風暴雨的雨夜中墜崖死去,安珍無以瞑目,青坊主便循著那執念找到了他,那些隱密的心意,不可為佛家人訴說的話語,都被吞沒在暴雨夜之中。
魂骨交融的那瞬間,所有真切的過往,全都歷歷在目,於腦海,於前靈境,輪迴轉生,生死循環。
「……不,啊……安珍、安珍……!」
欲泣淚斷腸,欲恨成痴妄。
清姬眼眶邊的艷紅越發艷絕,如泣如訴,與安珍徹底魂骨融合,安珍的所思所想,都被清姬給盡數吸收,他曾經的寡淡,曾有的迷惘,曾在佛前的悔悟,又曾對佛家感到的悲憤。佛祖負我,我負了她。為何去了道成寺便失去了蹤跡,為何他無以超渡,渡劫卻成魔。死去的安珍,成魔的安珍,原來這才是原因,原來這才是真相,原來這才是他再不回來的原因。
人死不能復生,魂魄許下不可能實現的諾言,若說一世僧人不可度,二世生死則有別,三世卻為重重誤會。誤會之下,是愛恨難辨的謊言。
是從一開始,便錯了,他們都錯了,此世道,此世間,儘管淚水流盡,海水倒灌,天地顛覆, 也無法回頭。
那串佛珠擺盪於安珍頭骨前,被青蛇纏繞懷中,巨蟒原先憤怒交織的情緒也隨之靜默下來,厲魔的悲鳴不止息,如青坊主所言,魔氣吞噬焚燒她的血骨肉,巨大蛇蟒亦鳴泣嘶響,青坊主見清姬將安珍魂骨融蝕於心,禱念咒訣欲將他們分離開來,他突然想起曾帶安珍禱念的佛語。愛徒安珍,是何以故?愛徒安珍,為師亦負了你。青坊主意願安珍魂魄得以於寺中禪定,悟道化念,成功轉生輪迴,放下前因後果,卻不曾想過安珍是否也如願。他以為,他錯以為,那樣對安珍,對清姬才是最好的。
欲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相,終以無得法。
清姬緊緊抱擁懷中安珍的頭骨,厲魔嘶咬,魔氣將她層層包裹,青坊主見狀,祭出更強大的咒語,安珍頭顱被青坊主咒訣強制從清姬懷中拉出,清姬一聲哭喊,隱匿於暗處,洶湧的妖氣一擁而上,以衝擊力勁將青坊主給逐退,亦將逐漸飛往青坊主的安珍頭顱給攔下,風雨漸大,清姬渾身妖氣也釋放而出,光陰蹉跎,萬法虛空,清姬白髮飄揚,從空中俯視萬物,她的一切執念,挫骨揚灰的恨,癡纏交織的愛,所愛所恨盡是荒唐。她愛得荒謬,恨得荒謬,魔氣融蝕她心,骨魄交纏,人世流言,愛恨誰評斷,她突然不愛了,突然不恨了,只留下清冷的吐息。
青坊主知道,與被清姬吞食交融的安珍已沒有可能再輪迴轉世,當初的諾言,以這般不堪的方式實現了,清姬懷中,那頭骨盡是碎痕,安珍再認不出她,她所愛之人,也並非厲魔安珍,結合於執念,彼此折磨是執念,誰也無法將她們再分開,高天原,八百萬神,大千之世千佛亦難渡。
清姬以安珍之骨,銘記了她,而荒謬的愛恨終化作煙嵐,暴雨停歇,風聲不息,他們不再劍拔弩張。那夜的奔逃,風暴驟停,晨曦降落,將他們側顏染上了朝曦的溫度,他們都停下了步伐,在晨光完全壟罩之前,清姬唇角微揚,恍惚間,又成了那少女清姬,清姬身影,隨風而逝,青坊主背對升起的朝陽,袈裟擺動,敲響法仗,低語念佛──安珍。清姬。
他誓要將這場悲劇給阻止。在這吞噬一切的狂風暴雨之中,此間無一滴無辜的淚水。那塊清姬夜裡奔逃,為躲雷鳴的巨石,早已因為戰鬥而破碎一地,巨石碎去,塵土飛揚,如同清姬離去前的身影,化於天地之間。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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