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7日 星期六

【毛莫毛】人道暮春雨落時







《人道暮春雨落時》












穆玄英的步伐極重,帶著些許遠歸的疲憊壓著地上的泥,暮春的雨還有點涼,風吹起都是一股腦兒的刺,他背上的重劍早將衣服給磨得棉糙,他站在村口,有一下沒一下地探頭探腦,稻香村終於又有了人氣。幾年前,敵軍攻陷這裡,他們幾人誰也沒給救回來,他想起來,小月那總不愛多言的薄唇,在那日竟不斷地顫。

他們也沒有想過稻香村會遭逢如此變故。可如今他回來了,也再不是從前的模樣。這又怎說孰對孰錯?也許都是造化弄人。他們也不曾後悔。

路邊有孩子玩耍,他停下來看一看,便發現是個兩男一女的組合,青梅竹馬,竹馬青梅,他忍不住笑起來,其中一個孩子的身型較寬大些,約莫不錯是年紀稍大的,他靠著高欄,饒富趣味地看,那個女孩兒察覺了他的視線,便幾聲大叫起來,這一叫,立刻慌了穆玄英手腳。他趕緊比到禁聲的手勢,女孩兒硬是沒有理會他。穆玄英一邊擔心著被當成了怪人了,一邊發現年紀大點的孩子一眼沒移得直直盯著他。眼神滿是懷疑與猶豫。他尚發現一絲機會,趕緊討好道:

「唉……哥哥打擾你們了?」穆玄英說,蹲下身子,以期與幾個孩子平視,「我從前也住這兒的!」

哥哥以前住這兒?

一聲軟糯的聲音倏地響起,穆玄英定睛一看,是那個一直躲在女孩兒背後的男孩兒,身型看來嬌小幼稚,穆玄英想,這定是不超過五歲年紀。看那副模樣,也不像是過了五歲。

是呀,我以前也住這兒,我想想,大概是住在……那個位置。
他伸手一指,指向高台旁的矮房,從前王婆婆會在那兒賣些溫粥,周嬸便在高台上頭教訓她兒子。那屁股拍響得甚至不比雞鳴低聲。他想道,又因懷念笑起來,「你們幾歲了呀?」

哥哥是要回來住的麼?

穆玄英一頓,出聲的是那個年紀最大的孩子,他倒是沒想過會被問起這個問題,一時竟也沒立刻回答,直到孩子似乎沒趣的轉過身時,他才慢慢道:「不……我回來,是為了與一位故人相會。」

他說,又抬手搔了搔臉頰,這一抬手,沒想暮春的冷風便灌了進來,惹得他一陣打顫,隨後噴嚏也打了幾個,回過神時,孩子們早應著父母聲音散了,這天還是亮得使人慌,他看沒人了,也沒有什麼意思,彎直身子,往村內走去。

這冬雪初融的時節,沒有多少人在外頭遊蕩或幹活。這也好。他想道,這離去太多年,物換星移,稻香村以一個嶄新的姿態復生,他們都是上個世代的過客,稻香村亦是如此。好在這裡基本的建物仍是沒改,那大水車還在中央轉,池水也鋪滿萍葉,那小亭還在。小橋也在。卻不見秋葉青站在橋的那一端望向李復了。

他走過那些凹壓的泥地,路邊有些雜草沾了露。穆玄英從村口一路走進深村,延邊盡是整整春綠,然而,他卻想不起兒時的風景,那時候還太小,幾年的摧磨打礪,幼年在稻香村的記憶模糊了,相較起少年時期的征伐,這兒,是他隔了數十年回望的景色。數十年,夠一個孩子從垂髫之年長成扛劍少年,夠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再成了看盡萬事的男人。

他忍不住吹起口哨,那音調一個個跳躍起,從高空墜落下來。那速度像他當年墜下楓華谷懸崖的快,轉折如風,滅似雪。

這一圈稻香村倒是被他給走完了。愣是沒過半天,他從腰間取下一瓶裹好的瓷瓶,裡頭有經年釀造的梅酒。穆玄英領著它,邁過步伐,在半山旁的屋子前頓足。

「莫雨哥!」他喊道,一邊欲從遮密嚴實的窗縫間窺進,從外頭看,屋子便渾是漆黑的模樣,久未經修,這雨哥又不在乎了。又不在乎了吧。他想道,發現門沒給人鎖上,這才大起膽子推開木門,惹了潮的鐵銹發出刺人的聲音,在他轉開的同時。一股陳舊的氣味便朝他鋪天蓋地而來,屋內暗地寸光不生,「莫雨哥?」

他一把拉開遮蓋窗口的厚布,從上頭彈下一層濛濛的灰,屋內頓時被朝陽給照亮一地,他摺疊那髒的厚布,回頭一看,便見莫雨早坐在木桌前,閉著眼輕吐鼻息。

喊了回應一聲啊,哥。穆玄英道,莫雨聽著他說,身子輕晃過,靠著椅背,睜眼看他。穆玄英瞧莫雨睜開眼,安下心,又逕自從矮櫃中拿了兩個酒杯。用自己的衣角擦了幾下,放在桌上斟起酒來。

他們很久不見。興許已有十年光陰,自擊斃狼牙主軍後,江湖逐漸消弭了動盪,惡人谷與浩氣盟復起攻防,這一打又是幾年,他自八年前走出浩氣盟,承著謝淵的惋惜,頂著天狼稱號,在江湖晃蕩幾年,不見莫雨已不知去了多久。這些年,闖蕩江湖的盛名也不算丟了謝叔的臉。而他看盡許多人事,最掛念的仍是這一樁。

「這些年好嗎?」他說,將酒杯推向莫雨的方向,莫雨的眼擦過眼眶,指腹撫過凹缺的杯口,穆玄英繼續道:「我過得很好,甚至好的沒有遺憾。我去見了那些曾受過父親幫忙或助過父親的人,雖說因為戰亂,剩下的也不多了。可我在他們身上,確實看見上個時代的痕跡。就好像……好像你看王叔。」穆玄英一頓,「今個兒,我在村口看見三個孩子,便想起我們小時候。你還記得嗎?不……唉,我說什麼呢。你一定記得。你是最不可能忘記的人呀。」

穆玄英喝了口酒,他說得很緩,緩的像融雪滑過蠟梅的瓣,一字一字越去:「可我卻記不太起詳實了。」

想起這一生,也許不比莫雨顛簸陡澀,卻亦帶走了他的年少風華,滄桑落在他眼邊,細細的紋,不斷延伸,有時,連睜著眼都讓他乏累,他看了一眼靠著牆角的重劍,他的好夥子,仍是越過那些斑駁的影子,閃著冷冽的光。

那年浩氣盟與惡人谷打得兩敗俱傷,互不相讓,他在一役中重傷,也在遠處看見莫雨自馬背上被一箭刺穿,隨之突起的是群群兵刃相接,他痛得倒在地上,惡人谷的人都以為他死了,浩氣天狼死絕了。直至戰後他被浩氣弟兄給送去療傷,萬花子弟是窮盡了力氣給他治療,他醒來時,還感到錯骨的疼。不比當年落崖的痛,他的眼乾澀得痠,太痠,他便閉上眼睛,打算再也不睜開了。

可天算不如人算,他昏迷了三個月,睜開眼便發現自己好好地躺在床上,只是左臂不好使了,好在沒有傷及右臂。他恍惚想到,突然一陣驚駭,他竟是害怕不能使劍,不能使劍這檔事!

外頭有人發現了裡面動靜,打開門便端來一盆熱水與毛巾,又陸陸續續來了好些人,那些人問了他許多,尤其是記得些什麼?他應答著,說了些,保留了些,最後能說出口的,是浩氣盟的大家怎麼樣了?

還能怎麼樣,還能怎麼樣呢。他聽見月弄痕說道,一邊著急著要他下來活動活動,他看見門前的謝淵,便大喊著:謝叔!

玄英。謝淵喊著他,終於走近床邊,他見謝淵正盯著他的左臂,便笑著道:他們給我說這臂恐怕以後是不方便啦,但我想也無所謂的。

我知道,這我可比你清楚的上數十倍。謝淵話語一停,又似嘆息,從懷中拿過一片紅的碎布交給他,穆玄英只愣著接過,也沒有發覺什麼。只覺得哪兒怪異。待一群人都走後,終落得一片清靜時,他盯著碎布,上頭有斑斑的血,早已發黑。這看來像是從許久以前的舊布裳上撕下來的。他看著看著,還沒明白些什麼,便發現眼兒又痠了,他從舊法子,痠了就閉上眼。那痠疼卻像止不住泉,一股腦從脊椎湧上來,他渾身發顫,牙也喀喀作響。

他忍不下,彎著身蜷曲在床上,鴉雀啼鳴般叫著:啊──啊……!

啊──!

他的淚流了滿面,似被剝脫了一身的皮肉般疼,嗓子沙啞地吼叫,夜半鐘未鳴,誰道暮春時節,落雨聲聲慢?

幾個月後,穆玄英便提著重劍向謝淵提起,他想出去走走,去看看江湖之大。謝淵沒說什麼,只拍了他的肩,道聲一路順遂。



「我要離開這裡了。」



穆玄英從回憶中睜開眼睛,嘴角勾起了笑,一點輕淺,像梅雨敲打窗邊的力度。他們都沒有說話,使這一方靜謐融進沉寂的喧囂之中。他轉動酒杯,等待莫雨的回應,他不曉得莫雨究竟會如何反應,太多年,穆玄英也不再完全了解莫雨。當他抬眼時,發現莫雨竟緊握酒杯,他幾乎能看見對方因施力泛白的手筋,雙眼怒氣像烈焰灼燒,如同當年,崑崙戰場上瞧他的模樣。

「莫雨……莫雨。」穆玄英眼皮直直發顫,他幾乎要看不清眼前的人,窗外融雪聲彷彿直透心底,將他瓣瓣的窒礙,以痛的姿勢挖剖開,他開口,慢慢地說:「我說我要離開,是真的要走了。」

莫雨一聲不吭,只用那雙眼看透穆玄英,穆玄英心已空了大半,他什麼也不在乎了。他說他要離開,是真的要走了。江湖再無十煌龍影劍,沒有浩氣盟天狼,他一邊哆嗦,一邊承受著莫雨的視線。而莫雨在這談話中,從來都那樣壓抑著,延展出猶如長安臨夜的鐘響擺盪的時光,接著,穆玄英看見莫雨閉上了眼,對方有些灰白的髮絲給風吹起,拂過空氣一點涼。

這一席話落地,便再沒有退路。穆玄英搖搖晃晃的,扶著桌沿站起身,他的目光遠在高欄上的鴉啼倒影,夕照整片稻香村,燃起火的顏色,穆玄英穿起外袍,步步踏出了這間破落的屋,木頭潮濕,發出刺耳的聲音,霞光落了他滿身。直到步出了村外,暮春的雨不斷下,下著下,聲聲盪,雨滴濺起淌淌川流的河,穆玄英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終是回頭一望。才見,稻香村早已荒蕪。






Fin.


人道暮春雨落時。是指著穆玄英言道起,暮春萬物復甦的時節,莫雨死去。
較詳細些的破梗:20151107 毛莫 人道暮春雨落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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