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年之生
我會帶著你的名字,它解釋了我的一生。
第一幕
外頭傳來嘈雜的踏步聲,在室內形成一股悶響,長谷部站在門外,迎接久未歸來的大將軍,他低聲以敬語招呼過後,目光看向列隊最後的人影,那人一頭淡紅的髮,肩頸抖擻擺動,如雀鳥斷翅的打顫,一下一下的,「國重。」
織田信長一聲呼喊,長谷部收回視線,臂上搭著對方落下的黑色風衣,隨步進入偌大的房子內,這裡是織田組所屬,落於邊界的牢獄,他在這裡等上了幾天,政壇洗盤,今川敗陣,政治大權落入織田手中,也由織田組清掃今川方劫後殘黨,包括親信與參謀,參政家眷等數人,他們都被帶來此地。今川義元被當場射殺,起初僅是一樁暗殺事件,隨後爆出的政治內幕也足夠讓今川退出政壇,但真假為何?恐怕不曾有人膽敢說聞,命運如風如雷,電光火石,不過瞬間的激響便澆滅了。
長谷部被留在房間外,手邊拿著一疊資料,他並未馬上將資料納入腦海,而是走到中間的會議室,將資料放置桌邊,從外套內袋裡抽出一支菸點燃抽吐,室內環繞團團灰霧,隨後步入的燭台切不僅眉頭緊皺,將窗戶推開,「長谷部。」
「光忠,」他應聲道,幾下碾滅了菸蒂的燒頭,一陣熄滅的滋聲也細微,面色說不上極好,另燭台切有些意外,「將軍還在裡頭嗎?」
燭台切立刻就曉得長谷部面色不佳的原因,「是的,還在同左文字談話。」
織田信長隔開所有親信與侍衛,獨留宗三左文字,儘管宗三左文字早已手無寸鐵,但面對一個政治犯,甚至還是前敵的參謀,織田信長的處理仍讓長谷部感到隱隱不安,哪怕宗三左文字看來孱弱不堪,也不足以讓那一點風險暴露於外,坐而不視。燭台切光忠將茶水倒入瓷杯,遞向長谷部,試圖緩解對方的緊繃情緒,長谷部僅是道謝,伸手接過還燙著的杯身。
「放心吧,主上並未將自身暴於危險之中,他的智謀與計策,你也清楚不是嗎?倘若左文字先生有任何不善之舉,主上也不會如此欣賞他了。」
欣賞。長谷部抿起唇,於此點也無法否認光忠所說,關於左文字與主上,燭台切遠比長谷部了解得多,他側身坐在沙發上,看著窗外遠方裊裊上升的灰色煙霧,光忠也不再說話,室內陷入一片寂靜,他們各自懷有心事,卻不再表露。
漫長的談話終於結束時,長谷部未從將軍面上看出些什麼,端倪不出談話的結果,宗三左文字亦沉默寡言,走出時,雙眼幾乎微瞇起來,織田信長向長谷部招手幾下,長谷部便上前聽令,宗三左文字已被帶往他處,是監牢最角落的一間房間。
織田信長的命令簡短,將此處分配物資的權力交給長谷部,對方目光銳利,又帶著一種滿足的暖意,「義元左文字的盤問及監視就交由你全權處理,盡你所能,國重,他是一片深洋。」織田信長嘴角微揚,又說道:可能會辛苦你些。
是。長谷部回應,彎起腰部行了禮儀,信長仍在回憶方才與宗三的談話,長谷部目送信長的離去,踏出房門前,聽見了織田信長的嘆息。
由將軍親自安排的人事調動,邊界監牢有了重組,幾位重要親信也在幾日親臨此處,看過宗三左文字後又離開。長谷部花了幾天時間,將主上交與他的資料翻閱幾遍,記載了宗三左文字的出生與經歷,比起以往的資料,這份更加簡潔單調,白紙黑字,印著宗三左文字過去於社交場合出席的相片,長谷部從資料上讀出不少,包括宗三左文字的喜好與厭惡,如此枝微末節,亦看見宗三參與的政治事蹟,多年前的一場政治角力,正是今川方正式崛起的時候,宗三幾乎貫穿了整起鬥爭,卻不曾有人聽聞宗三左文字活躍於政壇。這人確實有無法質疑的實力,這便是大將軍希望吸收宗三左文字的原因嗎?如若真是如此,那日談話的內容大抵也可知悉一二了。
也或許燭台切早已知道這些部分,主上之於光忠,光忠之於他,一層層比對方都要更了解宗三左文字其人,恐怕在更早之前,將軍便知曉這人的價值處,囑咐在行刺時留下一旁左文字的活口。如果是真的。長谷部將資料收整起來,一手推開關閉的房門,幾個獄兵守在門外,一動不動,看見長谷部出來時,向後退開一條出路,他們列隊行走於長谷部身後,軍靴陣陣踩踏地磚,像一排嚴密的泥牆。
他們走過深廊,直至盡頭,壓迫自四面八方不斷加深,到了最後,連一口通風的氣窗都沒有,僅僅一扇關閉的房門,鐵黑色的,在房間外頭守候的幾名士兵看見長谷部走來,紛紛低聲喊道:「長谷部少佐。」
「情況如何?」
「毫無動靜,」最前方的士兵一邊說,長谷部的視線便移向房門中央一道小縫,整個空間充斥著他們低聲的交談,在長廊擺蕩搖曳,「除了第一天的吃食,他幾乎躺在床上幾天幾夜,而就算進食也未曾超過份量的一半。」
士兵頓了頓,長谷部的視線回到了他身上,「動了幾口。大人。」
長谷部微低著頭,作為應答,不久又朝另一個方向偏頭輕點,「你們先在外頭守著,田中還有山崎,先過去燭台切少佐那裡,請他準備晚上的會議記錄。」
幾聲有力的回答敲打地面,長谷部進門前,整整了身上因風亂起的流蘇掛鍊,調整胸前星徽的角度,另手拿著幾份關於宗三左文字的資料與筆記紙本,敲門而入,隔著皮革手套的手骨打在鐵門上,發出幾聲悶響,長谷部入門前,轉頭以眼神示意,小兵向後退了一步,隨後關上房門,鏗一聲扣上門鎖。
宗三左文字如士兵所說,幾無動靜,抱膝坐在角落陰暗處蜷縮一團,換上牢獄的白色粗衣,腳踝與手腕各戴上一條足夠長度的鐵鏈,長谷部灰紫色的瞳眸轉動起來,環視房間擺設,在近天花板處有一小扇通風窗,扇面轉動,陽光如此一暗一亮,透進房間,拉開幾條延長又延長的白色光束,天花板頂部吊著一盞小燈,鵝黃色的燈泡將房內照得昏暗,床邊零亂不堪,另一頭設置了簡易的衛浴設備,中央擺著深灰色鐵桌,還有兩把椅子靠在一旁,幾秒時間,長谷部已將這個房間納入眼底,維持一個人最基本的需求,從而也剝奪了其他可能。他拉開椅背,將檔案放在桌上依序攤開,「左文字先生。」他喊道,眼神亦投向不遠處的宗三。
對方並未搭理他,一動不動有如石像。左文字先生。長谷部又喊了一聲,靜謐的房間內,僅有長谷部些微急促的呼吸,以及嗓音的迴盪,對方看似甚至連呼吸都停擺,一個人能如此安靜嗎?他有些遲疑,十多分鐘過去,宗三也未動過分毫,他只能看見對方的側影,蓋在層層髮絲下微張的嘴唇,長谷部挑起一邊的眉,雙眼都瞇起來,朝角落走去。
他拿下右手手套,才真正感受到空氣中的寒氣,近的距離,才更看清楚宗三單薄的穿著,這樣的氣溫下也未寒顫,長谷部伸手直直沒入宗三的頸脖處,掌心貼上對方溫熱的頸頷,細微而頻率的脈搏,一下一下拍擊。沒死。長谷部想到,將手收回來,那一瞬間,寒冷迅速包圍他外露的手,殘留的暖意消失無蹤,他將手套重新套回右手,轉身便收拾滿桌檔案,準備離開。
檔案上幾處地方,都是關於宗三過往成就的劃記,這樣一個優秀之人,如果能平和交談那便是場幸事,可惜。
「……可惜瘋了。」
長谷部推門低吟的同時,宗三倏地狂躁地嘶吼,朝長谷部發出幾聲尖銳吼叫,就差一步,長谷部險些被宗三給擊中,對方揮舞緊握的拳,另手在那瞬間扯開長谷部穿整的軍裝排扣,流蘇掛鍊也狼狽地掉下一邊,長谷部身後的士兵同時間一擁而上,將宗三壓制在地,他驚魂未定,靠著門邊俯視不遠處的宗三,對方手腳都滲血,地上幾攤血液亦是宗三所流,還有混著唾液的血,流下宗三的臉龐,每當宗三一個動彈,兵衛便用更大的力氣去壓制,長谷部看見宗三的臉幾乎貼緊地磚,他甚至看見宗三左文字眼中的憤怒。
「瘋?」宗三眉頭緊皺,雙眼卻睜大,緊緊地盯著長谷部雙目,彷彿藐視一個吃人怪物,含笑尖聲道:「我告訴你,這才是瘋了!」
宗三欲起身,長谷部已從腰間掏出一把左輪手槍,從近的士兵一手扣上宗三的下顎,以一種足以使人窒息的力道掐著,「將他綁起來!」長谷部下令道,士兵們將宗三手腳捆綁於椅背與椅腳,長谷部朝宗三走近一步,卻聽見宗三幾聲笑。
「要殺死我?」宗三語氣盡是嘲弄,對著長谷部繼續說:「還是那把左輪手槍只是裝飾而已?」
「想知道的話,可以用你的雙手雙腳來測試到底是真是假。」長谷部臉色陰暗,與宗三的對視間透出深刻的怒意,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在這裡直接處決宗三左文字。哈哈哈哈,來啊!來!宗三歇斯底里道,直盯著長谷部拉下撞錘的動作,他將槍口對準宗三的腳踝處,宗三低哼著,吼得粗啞的嗓子唱起殘碎不堪的歌謠,就在長谷部將扣下扳機時,被及時趕到的燭台切一手制止,「國重!」
「全部離開這個房間。」燭台切面色陰鬱,另手奪過長谷部手中的槍,一邊將其拉離房間,離去前,瞥見綑綁於椅的宗三,對方又恢復幾日前的靜默,彷彿方才不過一場幻覺,燭台切不發一言,將鐵門給扣上。
燭台切帶著長谷部來到另一間房間,遠離宗三所在的監房,支開其他軍官,房內獨留他們彼此,燭台切先是拉著他坐在沙發上,又倒了一杯水給他,「你怎麼回事?鬧出這麼大的動靜──你甚至還想殺死左文字?」
長谷部並未回答,只悶著喝盡杯子中的冷水,涼意滑過食喉,他仍處在與宗三爭執的餘韻中,面對光忠的質問顯得漠然,燭台切又說道:「這事情已經通報給主上了。」
他仍然閉口不語,手上緊握空去的杯子,燭台切嘆氣道。你先冷靜冷靜點吧。伸手將他的杯子給抽走。他腦中確實絮亂不堪,難以平復,宗三的眉眼話語皆顯露了並非瘋子,哀莫大於心死嗎?義元之死及今川敗陣,讓這樣一個人喪失了求生意志?長谷部思及此,竟忍不住笑了起來,肩膀也緊緊抖著,宗三左文字,不過一隻喪門犬。燭台切見長谷部幾聲低笑,從門口折了回來,拍了拍他肩膀。
「能好好說話了?」
「嗯,」長谷部的笑意未減,燭台切挑起一邊的眉,戴著眼罩的右眼也聳動起來,「我想通左文字這人,也能好好與他對質了。」
燭台切對此並未發表言論,只是狐疑地看一眼長谷部,他眼神如臨戰場,這讓燭台切隱隱不安,「這樣的話就好,千萬別再拿槍對著左文字。你知道主上的意思。」
我有分寸。長谷部說道,終於一陣脫力,頭仰靠著椅背,目光瞪視天花板懸掛的燈擺,一晃一晃的。他畢竟也只是那樣的人。長谷部心中淌過一陣惆悵,不論如何優秀的人,錯了陣營,錯了步,終究是這般下場。刺激宗三左文字並非他本意,若說刻意為之也過了,不過除了感慨以外,他確實想知道左文字是否真放棄感知外界的接觸;亦或僅是裝裝樣子。而剛才的動靜也著實讓答案揭曉。長谷部看著燭台切的背影,輕聲說:「謝謝,光忠。」
「不謝,不謝,倒是晚上的會議,我想只能取消了?」燭台切放鬆下來,也同長谷部坐在沙發的另一端,凝視對方疲累的神情,長谷部半掩著瞳眸。啊啊,看來只能如此了。燭台切嘴角微揚,目光沉著悠遠,唇瓣開開闔闔,到底沒把話說出口。
宗三又恢復了先前的樣子,縮在一處動也不動,幾口伙食,任何聲響也動搖不了,部下呈上的報告自那日以來持續一個星期,宗三左文字來到此地,前後算起來也有半個月過去,盤問一無所獲,長谷部將記錄彙整整理後,交由傳令送往將軍住宅處,繁忙了一天,夜也深了。他返回於牢內偏側的臨時臥室,幾下拉扯鬆開束縛領口的領帶,脫下軍外套掛放椅背,臥室飄著一股寒氣,自窗外滲透進來,他放眼望去,玻璃外整片的漆黑,映著他臉目,長谷部從中看見了自己,揮手拉下一旁的簾布。
調來此處前,他原先在前線戰事支援作戰與補給,由長船派光忠輔佐協助本部大將,他各處奔波,暗線接令,長時間在國外與國內來回飛往,直至三個月前本部的政治崩盤,長谷部便接到於本部待命的消息,今川失勢,織田正式掌握政權,隨後他被派往織田所屬的邊界牢獄,等待大將回歸,也是那一日,他第一次見到宗三左文字。
時局混亂,不論本國與國外,人心也惶惶,動盪不安,也許是連年戰事使百姓不再喜樂溫和,軍事也越加厚重,邊界監牢所關押大多為政治犯或因思想罪而入獄的牢犯,以此點而言,宗三左文字是作為罪證之一,以及今川殘黨關押於此。長谷部所接到的任務,就是將今川義元乃至整個今川派底細都問出,織田信長並未有任何限制,除了留下宗三左文字一命以外,全權交由長谷部發揮處置。
這裡幾乎與世隔絕,終年落雪不斷,消息難進難出。整棟建築物以黑色為基底,坐落白茫中,周圍環繞水泥牆及隔離網,有如一隻漆黑巨獸。幾名士兵進進出出,拖移沉重的土色布袋,不久隱匿於霧中消失。
長谷部亦看了關於今川義元的檔案與資料,源義家所外分支派,最大不同處,就是源義家幹早已退出政壇,而今川義元崛起時候,仰仗背後親家龐大勢力,可以說天時地利,還有幾位優異部下,宗三亦在其中,作為主要參謀之一,左文字本已為大家,因緣際會下,宗三左文字得入今川麾下,這部分資料輕描淡寫,幾乎簡單的過頭了。他瞇著眼,細瞧白紙上的書寫,說不出哪裡奇怪,又將幾個地方用紅筆圈了起來。
「大人。」
長谷看向直立門口的部下,手中的筆轉了一圈,蓋上筆蓋,「怎麼了?」
「左文字……先生,將送餐的山田給打傷了。」
「什麼?」長谷部拔高音調,示意對話繼續,對方簡潔描述事發過程:「山田將餐盤放在桌上時,左文字先生肘擊後勒住山田的脖子,情急下我們只能將左文字先生制伏,」
「後來大將派來的藤四郎醫生給左文字先生打了肌肉鬆弛劑,醫生現在正在休息室等您。」
他眉頭微皺,腦邊突得疼痛,幾日來的不順將長谷部折騰不少。請他稍待,另外,將事發時的照片盡速洗出來給我。長谷部說道,將桌面資料收整,提起隨身佩刀離開房間,離去前,輕拍部下的肩膀,軍裝與皮革手套發出幾下悶響。對方低下頭顱,敬送長谷步離開。
藥研正同光忠待在休息室內,一手握著冒煙的杯子,裡頭的咖啡香四溢於內,將房間染上陣陣溫熱,他們閒聊著,話題時不時跳到還未到的長谷部身上,藥研向光忠解釋道宗三左文字的情況,光忠幾下點頭,笑意淺淺,直到長谷部敲門而入,「長谷部先生。」
「藥研。」他先是上前同藥研握手示意,便移向一旁的沙發,藥研感到皮革布料的下陷,向長谷部說話。
「來的有些突然了,這點真抱歉。」藥研道,「大將聽聞前幾日的動靜,便要我在你同左文字談話結束時給他檢查一下。」
長谷部接過光忠倒的茶水,「那麼你也看見了,左文字精神狀況極度不穩,我剛接收到他攻擊山田的事。」
光忠推開窗戶,外頭的落雪點點飄進屋內,將室內煩悶的氣氛給打散,並未加入話題,他仍思索著方才藥研所說的話,一邊聽著長谷部與藥研的對話。坐於對面的沙發上。
「精神狀況不穩……這點還需要現場評估,」藥研沉吟著,脫下兩手的白色手套,從手提箱中拿出幾針針管與藥劑。長谷部帶著疑慮望向藥研,隨即說道:他兩次不分青紅皂白的攻擊人了。
「但就我看來,他是在有自我意識的情況下選擇這麼做。這些你們拿著吧,如果他又像方才那樣,這兩劑是肌肉鬆弛劑,還有安眠劑。」
他精神狀況的不穩定,一部分來自於睡眠不足還有營養不良。藥研解釋道,將藥劑與針筒裝進另一個真空袋交給長谷部。「所以導致的精神恍惚,可他還有意識,在理性情況下選擇攻擊與不攻擊,」
「我推向先理解當時發生什麼事,再下定論,長谷部。所以我想待他醒來以後做一場評估。」
這樣也安全。藥研笑起來,又喝了一口茶,光忠眼神放在長谷部手中的袋子,將它拿了過來:「給我吧,我先收到櫃子裡。」
長谷部眉頭皺得緊,藥研的話讓他心一沉,合情合理,他卻有一股說不出的焦躁。按照藥研所說,宗三左文字便可能是出於意識而選擇攻擊,同他那日的一句:『瘋了。』相同,對應到方才的情況,山田出言不遜?宗三左文字出於自我防衛或是情緒激昂的攻擊。藥研看他理解大半,伸手拿了幾塊盤子內的點心,叮囑長谷部藥劑的用量,一邊將點心給嚥下。
不。長谷部輕聲道,藥研一時沒有聽清,又見長谷部薄唇微動,吐出幾個字來。暖爐的炭火發出啵的聲響,長谷部兀自站起來,將內袋中的懷錶拉出,藥研由下而上的看著他,沒有說話,燭台切向藥研拋去一個眼神,藥研開口道:「你需要休息。」
「我已經擱下太多事情,」他將杯內的茶水喝盡後放回桌上,寒冷迅速侵蝕了杯緣,長谷部說著,朝門口走去,步伐踏實有力,然而看著他的背影,藥研卻不知怎麼的,感到幾絲突兀,又聽長谷部問道:「我要過去山田那裡,醫療室幾個人?」
「三個。兩個出字左文字之手,一個舊病復發。」
光忠回應道,眼睛閉了起來,藥研瞧著光忠的模樣,自發性起身跟上前往醫療室的長谷部,直到他們完全離開,走廊再聽不見踏步聲,光忠才將放下手邊的壺水,他沉吟著,檸色的眼遙映晃盪的燈頭。這次又要失敗了嗎。
光忠笑了幾聲,擺過頭,轉而擦拭隨身的配刀。
山田的傷勢皆為皮肉之傷,幾處擦傷與撕裂傷口,藥研將染血的繃帶換下,重新上藥,長谷部坐於一旁直看著山田,觀察傷勢,那些傷口都有些熟悉了。他甚至可以想像當時的情況,「好了。」藥研說道,將對方壓回坐椅上,朝長谷部說:「他可沒有一絲留情呢。」
「山田,」長谷部略過藥研,繃著臉色,向山田問,「你當時向左文字說了些什麼嗎?」
長谷部一瞬捕獲了山田猶疑的眼色,更加落實心中的想法,他方才否定的事實,一下又翻盤,藥研靜默著,目光落在窗邊,雪落著,醫療室的氣溫也寒冷螫人。山田是長谷部直屬部下,平日也算被重用了吧。藥研想起事發當時的情況,這並非他能直言的事,這個地方看似誰都與誰關聯著,卻其實誰都與誰不相干。他們誰都是織田信長的所有之一,光忠,長谷部,哪怕藥研也是如此。還有牢中所有罪犯,還有那個宗三左文字。
山田看向藥研,藥研乾脆閉上眼睛,神色也漠然,「我說了句話。」
「你說了什麼?」
山田不再說話,長谷部看見對方眼皮下的發顫,眉頭不曾鬆開,幾分鐘沉默,長谷部也不執著要求答案,心中幾度下沉,山田看來有如經歷鬼神,神色僵硬,這是他第一次看見山田這般模樣,向藥研問道。你那裡能給他幾顆安眠藥嗎?
可以啊。藥研回應道。從手提箱中取出藥包,低聲囑咐用藥劑量,幾下拍著山田背部,長谷部走向一旁同樣受傷的部下,幾聲慰問後準備離開,離去以前,山田突兀地喊道:大人!
「山田?」
「請您小心左文字,」山田斟酌言詞,眼神飽含篤定,憤慨與驚惶,終於說話,「不論何時何處。」
長谷部有些訝異,隨即又恢復神情,他嘴眼繃緊,慎重回應了山田的警告。我知道了。長谷部說,山田像是被抽去力氣,一下子跌回坐椅。
藥研並未同長谷部來到左文字監房,在他們離開醫療室時,將包內一封來自織田信長的信件交給長谷部,他低頭受領,又從藥研那裡收取方才寫下的檢查報告,「你待會兒是要去宗三左文字那裡是吧?他這情況會持續上兩天,兩天後我會再過來,那時幫我準備另一個房間。」
「你看出了什麼嗎?」
「什麼?」
「關於宗三左文字。」長谷部一路走向大門,藥研沉默一會兒,緩緩開口說起那天的故事。他們站在鐵灰色的門邊,藥研白的醫袍被風吹得擺動,風乾裂了唇舌,藥研仍繼續說下去。
「行刺今川那日,是我確認左文字的生死。」
「他們出逃時,唯有宗三左文字堅守在死去的今川義元身旁,清空屍體和其他守備後,大將親自招攬他,你能想像嗎?他那時候的目光彷彿看透生死,周身都是今川死去的家眷,身後護著今川的幼子,大將提出的要求,他根本沒有選擇的餘地。」
「起初他是答應的。」
「但他身後的孩子可不這麼想。」
「今川氏真在他與大將對峙時朝大將開了槍。好險光忠反應即時,一刀刺過今川氏真,將軍大怒,要武井殺了今川氏真,武井還來不及動手,或是左文字動作更快?」
「他開槍殺了金川氏真,所有人都驚動,包括我。」
「但下一秒他朝大將開槍,那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殺死大將。也許他早便看出大將不可能真留著今川氏真的性命,前面的歸從也只是做做樣子。」
「大將一槍貫穿左文字左胸。」
「他昏厥以後,大將立刻命我急救,器材幾乎齊全,大將刻意避開致命處,取出子彈,傷口修護,輸血,很快就結束了。之後,我再次見到左文字,就是剛才。」
「他沒有瘋,我可以直接告訴你,長谷部,宗三左文字他正常得很,他甚至冷靜得令人生懼。知道為什麼嗎?他……」
藥研的話語頓了頓,激烈後驅於平靜的音調讓藥研染上一層透明,覆在一片茫然下,背著外頭無盡日光的雪,長谷部看不清藥研的神情,僅僅感到對方話語間強烈的寒意,那是對世事的不明不解,無從審問的哀愁,有如一股洪流,將千萬心緒給埋沒。
「他同我道謝。在我打下肌肉鬆弛劑時。」
藥研說完,未看他一眼,踏雪走遠。他才發現落雪這樣沉,幾乎把所有聲音都掩蓋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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