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7日 星期三

【了明】孤 鳥 04




唇與唇的相貼,是既冰冷又熱的灼心。








IV


  在飛鳥了與不動明坦白後,不動明陷入思維的混沌中幾天幾夜,他幾乎食不下嚥,為與飛鳥了之間的關係而苦惱無力,牧村美樹察覺不動明無精打采,有如死屍的過日子,直覺想到也許都與飛鳥了有關。她帶著對不動明的一點怒氣,輕敲對方的房門,卻無人回應,她怕不動明也許在房間內病倒了,便撥打對方的手機,期待他接起後還能以十分精神的聲音向她說話。

  不動明在約莫三分鐘後才終於接起,並沒有美樹期待的精神,卻也沒有她想像的那般糟糕。

  「……明?你還好嗎?」

  美樹小心翼翼地詢問,聽見房內傳來虛浮的腳步聲,不動明靠近門口,保持一隻手掌的距離,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面對美樹,一句話也說不上,他還能說些什麼?沒有了。他不可能告訴美樹關於飛鳥了的事情,她不會理解的。

  牧村一家上上下下皆是虔誠的基督徒。他對此沒有信心。

  「我沒事。」不動明將額頭靠在門邊,聽著另一邊美樹輕微的呼吸聲,在過去的某一刻,這呼吸聲曾是他的依靠來源……如今全都不同了,他能依靠牧村一家,那飛鳥了呢?飛鳥了只有他了。

  飛鳥是依靠怎樣的毅力與決心,在得知自己被惡魔同化的同時,深入研究追隨關於惡魔的真相。是靠著怎樣的信念支撐下去,獨自一人在美國,日夜相繼,靠著求知的衝勁奔馳下去,他突然感到對不起飛鳥了。對不起。對不起。他低語道,美樹彷彿聽見他的訴說,輕聲詢問:「是飛鳥了嗎?」

  他身體一震,腦中晃過無數搪塞牧村美樹的話語,沉默了幾秒鐘,「……嗯。是關於了的……抱歉,我只是腦袋很混亂而已。」

  「可以和我說說嗎?」

  太溫柔了,以一種不侵犯的方式向不動明靠近,她溫和似水,將不動明的防備給一點一滴沖蝕殆盡,僅僅剩下核心中的飛鳥了,環繞著對方,思緒延伸展開,不動明身上的襯衫還透露出水氣,來自憋悶的空氣,濕熱黏膩,「我去了夜間集。」

  美樹不明所以,仍耐心等待不動明說話,「然後……和了有些衝突。我發現我不是真的那麼了解他……太自以為是了,我怎麼會以為自己了解他呢。」

  「但是,他始終是你的飛鳥了,不是嗎?哪怕你們發生再大的爭執。」美樹說道,她擅自認為不動明與飛鳥了產生了爭執,不動明從她的話中聽出這一點。我們並沒有爭執,只是有了衝突。他想到。想法的衝突。而他無能為力。

  他的沮喪是美樹難以想像的,她不會明白,而不動明也不會說明,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美樹只能安慰,也許她說的都是老生常談了。她難免為此感到一些失落,但是──不動明,在斷斷續續、似乎不會終止的話語中慢慢找到一個核心,關於飛鳥了。

  「……好點了嗎?」

  她始終是包容不動明的那個人。美樹溫柔地問,將身軀輕靠在牆邊,緩緩說起她與朋友曾經爭吵的經驗,另一位也同叫美樹的女孩,這些看似奇怪的矛盾爭執點,在理清思緒、拋開情緒以後,便會發現全都微不足道了。可以再一次同桌吃飯,再一次出門逛街,再一次手挽著手,這是來自青春的獻禮。沒什麼不可以的,沒什麼是必要的。

  「謝謝妳。」不動明低聲說道。在與飛鳥分別的數個小時後,不動明終於將自己的情緒給抽絲剝繭,留下最不可丟棄的珍惜之心,他想立刻與飛鳥了見面。不論飛鳥了是誰,不論對方做了些什麼,他所應當做的也只剩下全心全意的支持與包容,在飛鳥了需要他的時候,他會永遠在的。

  是惡魔又如何。了還是了。還是與不動明從小到大的摯友。就算遭遇危險,他們也安然度過了。

  想清了,記得要好好吃飯啊。美樹笑著提醒道。

  會的,我會的,幫我向叔叔和阿姨道歉。不動明喊道,希望已經走到樓梯口的美樹能聽見。謝謝妳!

  家人之間不必言謝的。他隱約想起牧村美樹曾向他說過的話語,仍止不住激動而慨然的心情,他慌亂地尋找手機,發送訊息給身在公寓的飛鳥了。我想見你。他快速地在手機屏幕上點按,發送,一氣呵成。又從衣櫃中抽了幾件衣服,快步跑向浴室。

  浴室的燈光一明一暗,等待許久,燈源才終於穩定,不動明關上浴室隔間的玻璃門。手機屏幕閃動的訊息來自公寓內一夜無眠的飛鳥了,向不動明傳達論文完成的喜悅,再過不久,期刊將刊載他近期的研究。有關超能力存在的可能性。有關惡魔。



  珍妮從美國遠道而來,處理好飛鳥了在美國落下的學術研究團隊的發落,她搭乘飛機,來到東方的盡頭,她向飛鳥報告美國的所有情況,都令飛鳥滿意。離開機場後,她將身著的白色襯衣給脫下,僅留西裝外套罩住她渾圓的胸部,她裂嘴微笑,向司機報出飛鳥了日本的住處,帶著一手提箱的資料前去。

  計程車一路奔馳,坐在駕駛座的男人在行駛終身驅逐漸發軟,散發惹人難受的氣味,珍妮面不改色,只將雙腿移開自駕駛座流出的濃稠汁液,她不想沾著這樣的氣味和那位大人碰面。「電視台處理好了嗎?」珍妮冷漠地詢問道,公事公辦。

  「就快了。只等待大人的需要。」
  男人已全無當初的模樣,自頸脖處突兀長出多顆大小不一的雙眼,眨巴著四處看,其中一隻緊盯珍妮半露的胸口,珍妮伸出一隻手,用力戳向那顆眼珠,駕駛座的惡魔發出一聲悲鳴,一瞬間打滑,珍妮似乎蠻不在乎地收回左手,右手拿出紙巾擦拭上頭沾染的濃黃血液,「十分抱歉。」她聽見對方說,沒有回應。

  車子奔馳在高速公路,一路喧囂無語,珍妮艷紅色的髮在車窗隙縫灌入的微風中飄揚,打散,像火焰。

  等她到達飛鳥了的公寓時,已經過去了三個小時,車程長得可怕,對飛鳥了而言幾乎是不可忽略的過錯,他向珍妮發了一通脾氣,又將一堆文件資料交給她,珍妮笑著接受,一語不發,一如過往。飛鳥要求她一一聯絡資料上的各個負責人及承辦單位,他需要絕對的關注,完美的電視撥放時間,期刊的上載已經確認,剩下只等更多的惡魔拋頭露面。

  夜間集不夠,遠遠不夠他們所需要的量,飛鳥了沉吟道,他為此已經付出了代價,但同時,他或許也能得到更多。這是這一舉動的不確定因素,冒進的分子。當他看著不動明。當他凝視深淵,深淵也回望著他。飛鳥了可以在那無盡的黑暗中看見唯一的光明,這是他的天賦(Gift),是他與生俱來的職責。

  關於惡魔的研究已經趨於完美,他現下需要的是更多的存像證據,向世人公告惡魔的存在,然後呢?沒有了。他要查明真相。

  他審視著平板電腦上頭的檔案,眼中映著螢幕上滑過的數行文字,了解惡魔,揭露惡魔,將牠們曝光於世人面前。同時也是曝光他自己──這是一場戰爭。來自於未知的恐懼與進化的未來。

  代表不動明的訊息提示音響起,飛鳥了的手機螢幕亮了,他曾以為他們需要非常長一段時間的互相療傷,但終究會好起來的。明始終會接受他。現在正是驗證成功的時刻。他放下手邊工作,立刻拿起手機,回傳訊息,當看見不動明傳來的訊息,如此簡單的四個字,幾乎使飛鳥了方才的煩躁和不悅一掃而空,他是如此愛這個人。他嘴角帶笑,告知對方他的好消息,不動明也會十分高興的。他想。飛鳥了呼喚珍妮,要求對方將晚上的面談給延至明天,他需要現在見到不動明。

  在經歷那晚的分崩離析後,重新黏合耗盡了他的心神,不動明亦是如此。他久違的感覺到一種蓬勃萌生的情緒,喜悅,興奮,還有難以言明的搔癢,他的心躁動起來,他終究也只是個初滿十九歲的少年,這副青澀的身軀會在不注意間便垂垂老去,失去活力,拋開理想,他已和不動明分開十多年,他沒有時間可以浪費了。

  珍妮從美國過來,著實讓他鬆了一口氣,他看著珍妮十多年來不曾改變的面容,突然感到悲憤又不捨──人類真是太脆弱的生命體了。如何輕易步向滅亡,是殘忍的本身,悲懦的總合體,幾乎一切能被稱得上醜惡的詞,都能被人類佐證。不動明會和他一樣的。飛鳥了想起夜間集的那晚,他站在一整片落地窗前,眺望遠處燈光閃爍的大廈,他身影孤獨搖曳,有如孤高的幻影。



  不動明堅持要自己前來飛鳥了的住所,說道帶些特別點的東西過來了。飛鳥了在客廳等待著,他排開晚上的所有行程,只為和不動明能有一個不被打擾的夜晚,他一邊繼續看著電腦螢幕,一邊分神注意大門動靜,終於在不動明說出發後的一小時三十七分鐘後到了。他關閉警報,解開電子鎖,站在門口迎接不動明。

  他們一見面便深深擁抱對方,「好久不見。」不動明沙啞著說道,飛鳥了也同他回應。這幾個小時,讓他們彼此都太煎熬了。

  隨後他聞到不動明身後傳來的氣味,充滿炸物及劣質酒精的味道,「你帶了什麼?」飛鳥問道,側過身子讓不動明進屋。

  「男孩的夜晚!」不動明高聲呼喊,「當然是炸雞和啤酒!」

  「你可以喝酒了?」飛鳥了打趣地問,不動明不館不顧地坐上飛鳥斬白的皮質沙發,一邊回道:「說的好像你已經可以似的──今天可是只有我們!這是我偷偷買來的。」

  飛鳥了有些好奇不動明究竟是如何買到這些啤酒的,隨後他看見對方脫下鬆垮的黑色連身帽和口罩。哦。他吹了聲口哨。公然犯罪呢,明。

  「少說廢話了,了!快過來,再不吃就要涼了。」不動明沒有理會飛鳥話語中的揶揄,決定無視飛鳥低估著的抱怨。他可是花了很大的力氣才買來這些東西,「來,我猜你肯定沒吃過這種東西吧,這叫炸雞,雞肉調理過後沾麵粉炸的至高美味!」

  我知道炸雞是什麼。飛鳥有些不悅,還是坐到了不動明身邊,「我不大吃這種垃圾食物。」

  「但很好吃的。也和啤酒很相配,」不動明不死心,眼睛緊緊盯著飛鳥了,「你嚐嚐啊。」

  「我喝啤酒就好。」飛鳥說道,拒絕不動明遞過來的炸雞,不動明怎麼靠近他,他也不肯妥協。空腹喝酒很傷身!不動明喊道,飛鳥斜看了他一眼。你怎麼知道我沒吃?

  「你常常這樣啊。」不動明直白的回應,似乎不理解飛鳥為何會問出這樣的問題,「小時候吧,你就不喜歡吃晚餐,這時間你大多都沒怎麼吃吧。因為不餓。」

  但現在情況不同。不動明手裡拿著堅稱是飛鳥了的那份炸雞,緊盯著他。

  我不要。飛鳥固執地說,看著不動明不肯退讓,也沒了繼續爭的意願,他打開電腦,打算繼續方才被打斷的工作。

  真固執。不動明低聲抱怨道。但我知道怎麼讓你乖乖吃它,我們可不能太浪費美食了。不動明笑起來,眼疾手快地一手迅速揪住飛鳥了的下巴,另一手將炸雞塊塞進飛鳥了的手中,飛鳥了忍無可忍,終是將它咬一咬吞下肚,口腹滿載油膩而鹹辣的口感,令他不適。不動明看準時機,馬上遞上開了灌的啤酒,滿意地看著飛鳥了喝下肚。

  「真不錯啊!了!」他賊笑起來,飛鳥了滿臉無奈地注視著他,手上沾著啤酒罐冰過後沾滿的水珠,飛鳥了放下手邊的啤酒罐,慢慢摸上不動明的頸脖,恍惚地想,人類。又如滿足的饕獸,「明。」他輕喚。

  不動明停止嘻笑,專注地看著他。飛鳥了止不住內心的慨動,低頭吻上。唇與唇的相貼,是既冰冷又熱的灼心。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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