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3日 星期一

【蛇戀】依憑逝者想望之歌 下篇(完)



       

下 篇

 

伊黑小芭內,題記〈老年的素戔鳴尊〉,芥川龍之介:

他眼中映著似笑非笑的笑意,

同時也流出了似淚非淚的淚水,

繃緊的肩頭鬆下來,又將弓箭扔了開來,

隨後發出了一陣似乎憋了許久、有如瀑布的笑聲。

「我祝福你們!」

他在堤邊向兩人遠遠揮手,道:

「向你們祝福,將比我更強,比我更智慧……」

素戔鳴停頓一會兒,又作了更大的祝福:

祝福你們比我更幸福!

 

 



伊黑 小芭內

甘露寺 蜜璃

 

  人們總在安逸時忘記痛苦的告示,在痛苦時忘記安逸的順平。

 

  伊黑小芭內所使用的蛇之呼吸,能讓自身氣息的存在感降低到一個低點,使敵人摸不清蛇之呼吸使用者的動向,這讓刀法本就詭譎彎折的伊黑占得一大優勢,也是他滅鬼時的關鍵之處。哪怕對呼吸特別敏銳之人,都無以見得能拆穿伊黑的刀法之術。這也使他在與鬼的纏鬥上耗費的體能特別的低──往往在惡鬼意識到之前,他便已斬落惡鬼的頭顱。

 

  兩隻異能鬼對於突如其來的攻擊防備不及,先是砍斷右臂,緊接著將要砍的是那頭顱。伊黑攻勢猛烈,意欲速戰速決,卻在一個刀法轉折之處。掉入了另一個空間中,在他還沒反應過來時,人已出現在高空之中,伊黑這時才發現,擁有異能的鬼竟有兩隻!

 

  「看那刀上刻劃的,來者是柱啊。」那青紫色的鬼發出一陣邪笑,一種奇異的頻率,使人頭昏眼花,「該說不愧是柱嗎?刀法甚是凌厲,但若是碰不到身驅,哪怕是柱也沒轍吧。」

 

  長著角的惡鬼伸出指尖來,在空中比劃幾下,伊黑隨即感到一陣發自肺腑的疼痛,太痛了,臟器也許快要碎了,他冒出冷汗,悶聲不吭,不打算回應惡鬼的問話。

 

  他被吊在半空中,那鬼又伸出另一隻手來,拳頭一握,伊黑隨即感覺到呼吸被掐緊,是氣管,氣管被緊捏著,他眼睜睜看著那青紫色的鬼撿起地上被斬落的右臂,接上斷臂處,不過分秒,鬼臂便癒合了。

 

  一隻不怕紫藤花毒的鬼,一隻靠著指尖氣旋操弄一切的鬼。單靠他一人獨殺,以目前之勢,怕是他要命喪於此。

 

  可他不行,他不會,此一生若沒有滅掉鬼王,他如何能倒下。

 

  甘露寺會不會來?

 

  他突然想到,一瞬之間,他想起她羞澀的面容,帶著如春陽的笑顏,還有落淚時隱隱閃動的淚光。鏑丸是否傳達了他身陷苦戰的訊息,而她會不會知道鏑丸的示意而趕來?她會不會來?

 

  在如此關鍵時刻想起這些事,如此荒謬又可笑。他成柱已有些年,明是他的策意,卻惹得自己狼狽戰鬥,傲慢又可悲。可是,盡管如此,若他沒有在此解決這兩隻鬼,甘露寺與那群孩子,那些隊員,紫藤花之家的人,又該如何?

 

  所以,他怎麼能倒下。

 

  伊黑靠著幾乎其微的呼吸,在視野昏花時用力甩動身軀,以刀刃刃氣切開鬼氣的連結,他感受到體力的大幅下降,以刃撐地,單膝跪坐,他呼聲吐息,不讓呼吸陷入紊亂,蛇之呼吸使他需要的氧氣量降到最低,他趁著時機,連續又揮出幾道刃氣,為擾亂鬼氣再度侵襲,他向後跳了幾步,與二鬼拉開距離,又從羽織內拿出先前備著的紫藤花之毒,塗抹於刀刃上,他速度過快,指尖被刀刃給割破,他蛇型的劍刃染上鮮血,與甘露寺蜜璃的血液融合一起,他眉頭緊皺,眼仍緊盯二鬼的一舉一動,不敢輕易妄動。

 

  「反應真快,這還是頭一遭,你是第一個察覺到鬼氣的人,」那長角的鬼說道,也不管刃氣割傷了牠的指尖,不過眨眼,牠的傷口便癒合了,「也會是最後一個。」

 

  「廢話真多啊,」伊黑發出嘲弄的笑聲,「那麼我也將是,你最後能見到的生人。」

 

  伊黑撐起身子,站起來時,聽見一聲交集的呼喚。「哥哥!」

 

不。

 

他迅速轉身,在身後不遠處看見那五歲的孩子,獨自一人站在黑暗與暖光的交錯之處,是異能鬼做的事?他揮擊刃氣的動作不敢停下,如果,如果被那鬼角的鬼抓到空氣間的細縫,那麼女孩將在瞬間被碎屍萬段。

 

  甘露寺呢?甘露寺是否發現了她的消失?他一邊揮擊,一邊向後慢慢退去,直到離女孩僅剩三步的距離,「那個櫻綠色頭髮的姊姊呢?」

 

  我不知道……。女孩似乎對突如其來的情況一無所知。我剛才還和大家待在房間裡,突然就出現在這裡了。女孩聲音發顫,伊黑感受到恐懼的氣息,不論是對他,還是對那兩隻鬼。伊黑沉下氣息,低聲道,「不論用什麼方法也好,減少妳的呼吸,呼吸吐息,都用最慢的速度,最少的量。」伊黑屏息,面如修羅鬼煞,他的怒氣隱而不發,女孩的出現,是這一切戰事最糟糕的變數。「站在原地,白蛇會告訴妳該如何行動。」

 

  孩子只是點頭,這便是傳說中的蛇柱,厭惡惡鬼如斯,堪比魔神的凌厲氣勢,使人為之感到戰慄,孩子雙手摀住嘴口,低下身子來,鏑丸從屋角處滑行過來,鏑丸擺動頭部,示意女孩不可妄動,蛇語嘶鳴,鏑丸與伊黑同時警戒著兩鬼的動靜,鬼因伊黑的刃氣寸步難離,被打亂的空氣,使鬼無法使出異能,伊黑劈刃而來,彎曲銳利,招招見血,卻因氣息之故,無法使出全力將鬼的頭顱劈下。

 

  要是不能劈砍頭顱,鬼便會不斷再生,是世上最卑劣噁心之物。

 

 

  戀之呼吸,五之型:搖擺不定的戀情‧亂爪。

 

 

  是甘露寺。

 

  甘露寺蜜璃悄聲無息,從上而下,五之型的刃氣與蛇之呼吸結合,將空氣斬出一個漩渦,無以肉眼見得,卻能看見操控鬼氣的鬼被這一擊給攪亂,鬼吐出惡血,腥臭味蔓延開來,她刃如鞭,月光襯得她的身影柔和而堅定,伊黑接著戀之呼吸五之型後,隨即使出蛇之呼吸三之型:巢絞,鬼發怒異,聲鳴響動,伊黑見蜜璃握緊的拳頭,額邊突出筋結,她使力繃緊肌肉,正面接下惡鬼的攻擊。

 

  「沙織!」

 

  她突然大聲喊道,女孩抬起頭來,又想起伊黑的囑咐,沒有回應,蜜璃卻似知道這點,孩子還安好,蜜璃旋身於空中躍步,在亂刃之中閃過劈擊,躍至伊黑身旁。

 

  「辛苦了,伊黑先生。」

 

  蜜璃低聲向伊黑說道,是了,是她。伊黑屏息著,這一切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呢。為何會有這樣的人,彷彿春日本身,生機勃勃,即便汙穢如他,也被春生的氣息給沾染,彷彿自己也能同常人一般。她不畏他的言行舉止,苦戰之時,甚至迸發出那般力量,為什麼呢,為什麼呢。

 

  為什麼人與人之間的命運可以這般不同,為什麼命運讓我遇見妳。

 

  「伊黑先生,獨自面對兩隻異能鬼,辛苦你了,從今往後,我會和伊黑先生一起戰鬥的。」

 

  蜜璃的話如同兩人的一個約定,一個足以撼動伊黑小芭內生命的全部誓約。伊黑沒有回應她,只是看著遠處兩隻異能鬼,甘露寺的刀術,如同愛戀般反覆不定,有甘酸,有苦痛,配合著伊黑的出擊,將兩個呼吸法的效能達到最高,斬殺異能鬼,保護在這的所有人,是他們沒有說出口的默契。

 

  隨伊黑刀刃的攻擊,沾著紫藤花毒液的刀刃砍去鬼角,惡鬼發出悲鳴,蜜璃注意到紫藤花毒液的效用,從羽織內拿出伊黑先前給她的花毒,她步伐凌亂,亂而規律,惡鬼的攻擊錯落無序,她便趁此機會將毒液盡數朝天空揮擊,毒液如雨,毒蝕鬼的肉骨,伊黑朝另一隻鬼攻擊而去,惡鬼怒意正盛,不管鬼角之鬼的亡滅,似要不顧一切地朝孩子襲擊過去,伊黑沾染毒液的刀刃從側面砍去,刺穿了鬼的胸腹,鬼血如同潺潺河水,噴發而出,打鬥聲激烈,難捨難分,孩子見惡鬼朝她襲來,呼叫一聲,伊黑立時朝孩子奔去,另一鬼卻抓緊機會,將孩子從伊黑身後瞬移到身邊來。

 

  二鬼皆心懷不軌,皆意欲犧牲對方,來換取吃食異血孩子的機會。

 

  鏑丸纏於女孩肩部,以尖牙刺咬惡鬼,被惡鬼緊抓著從臂邊甩開,蜜璃注意到,也顧不上其他,轉身又朝惡鬼奔去,伊黑護著蜜璃身後,如今他們局勢扭轉,三人被二鬼圍困,兩人的攻擊被拆分,蜜璃不敢妄動,若僅有惡鬼,她還能肆意使出攻擊,但孩子被惡鬼抓緊在懷中,除非繞去惡鬼身後,不然只會兩敗俱傷。

 

  伊黑同樣知道,「甘露寺。」他低聲喚她,要她冷靜下來,蜜璃冷汗淋漓。兩人攻擊趨於緩和,兩鬼攻擊便如雷擊而至,「甘露寺,」

 

  「甘露寺,繼續攻擊,擾亂行動即可,」伊黑在蜜璃身後說道,「擾亂鬼的行動,讓牠不能動孩子分毫,後背的鬼,我會將牠斬殺。」

 

  好的。蜜璃輕聲應道,半點沒有輕忽,她接連使出幾個大型招式,避開致命一擊,將鬼氣打散,惡鬼看穿蜜璃招式的計劃,嗤笑一聲,伸出左臂作格擋,一口朝孩子的肩頸處咬下。

 

  血液濺湧而出,女孩原先充滿血色的面頰,逐漸轉為死灰,她掙扎幾下,用盡力氣,「蜜璃…姊、姊……」

 

  鬼的啃食沒有停下,從頸脖處,到肩骨,沙織瞪大的雙眼,生命過快的流逝,她只是用最後的氣力,喊著蜜璃的名。

 

  「沙織……沙織!不!不要!」

 

  沒有成功。

 

  蜜璃的攻擊沒有成功阻擋惡鬼吞食孩子。

  她淚流滿面,如鞭的刀刃被鬼臂打回,刃鞭割傷了她,她這才注意到,自己的攻擊多麼微不足道,她以為,足矣,她以為這般力道便足矣,她以為這樣才能不傷到孩子,亦能阻擋惡鬼,她以為有萬全之法,卻一切皆是她以為。只是她以為。

 

  名為沙織的孩子,喚著蜜璃之名,用盡最後的力氣,將紫藤花毒液灑於惡鬼嘴口,毒液與她的血液融合,黑紅的血液因而染上紫藤花的顏色,如紫藤花之家一年四季綻放不斷的藤花,惡鬼被毒液侵染,沙織之血,成了紫藤花毒液本身,這便是她的異血之處。

 

  惡鬼將劇毒啃食入腹,毒液迅速遍佈全身,無須蜜璃斬擊頭顱,惡鬼便已毒發身亡。隨空氣中的紫藤花香飄逝而去,徒留沙織冰冷屍體,掉落在地,如此孤獨的。蜜璃聽見一聲呼喚,來自伊黑小芭內的。

 

  「……甘露寺。」

 

  他眉頭緊鎖,隱含的怒意並未因惡鬼盡殺而消失,只是留下更大的缺口,在心中灼燒。甘露寺跪坐於地,她抱著沙織逐漸冷去的身軀,這才五歲啊,才與她約定好的,她視如親妹的孩子,才想著讓她學習呼吸之術,想著讓她擁有與鬼對抗的力量,甘露寺的淚水不停,滴落在沙織小巧稚嫩的臉龐,縱是將所有準備都做足,縱使掌握了力量,成為當今最強的劍士,也無可避免的,他人的死亡。

 

  他們都要對萬物肅然起敬,對惡鬼深痛惡絕,對渺小如蟻的生命更要抱有怯意。越是深愛,越是戒慎恐懼,為失去所愛感到恐懼的敬意。

 

  這便是世間萬物,千萬眾生的道理。

 

  伊黑小芭內帶著一身狼狽,單膝跪坐於甘露寺身旁,他黑白條紋的羽織,她一次偶然的救助,依憑逝者的想望,將此生賦予他們的宿命連結起來。甘露寺唱起睡前的歌謠,歌聲混著心痛不已而發出的咿鳴聲,盡管再悲痛欲絕,盡管再痛徹心扉,她都堅持著繼續唱下去,願沙織能在她的歌聲中忘卻苦肉痛骨,忘卻此世的煩擾憂愁,安步走過奈何橋,踏過三途川。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默一旁,像恆久不變的石墩,只願能分擔她的愁苦,以蛇柱之身,以伊黑小芭內之身,永遠待在這裡,待在甘露寺蜜璃的身旁。

 

  廣闊的天空,終於迎來第一道曙光,是黎明啊。沙織的身軀已經完全冰冷僵硬,人們紛紛從屋內走出,隱者過來,接去沙織的軀體,蜜璃回以同樣的沉默,只是低頭示意。伊黑抬頭看向升起的朝陽,這一夜苦戰結束,他與她都再不是過往的自己,此夜過後,他們將以更堅定且強韌之心,為守護所愛奮戰到底,她微轉過頭,看見伊黑異色的瞳眸深處的暗慟,甘露寺隨著他的視線,看向那遲來的光芒,日光將她淺綠的瞳色照得更加澄澈。

 

  不為己生,不為己死。

 

  她突然了悟,彼時,淚水已然蒸騰而去,隨夜,隨沙織,隨她面對生離死別的心,伊黑站起身來,向她伸出手。來吧。

 

  甘露寺蜜璃亦伸手搭上,他們覆手相攜,將一同走過此生顛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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